那年挨了打的小秦念自己躲起来舔舐伤口,她太小了,七岁以前,又根本没有得到过像样的教育,只知道不吵不闹,才能不被丢掉。她躲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底下,哭得浑身通红,却一声都不敢喊。
秦父赶忙要把人抱出来,她却以为自己要被送走,抓着柜门哆嗦得厉害,拽也拽不出来,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手指从柜门把手上掰开。
秦父把她抱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哄着:“好孩子,别害怕,爸爸回来了,念念不怕了,不怕了不怕了……”
她一开始只是流泪,所有的哭声,都被她自己强压下去,压得打哭嗝也拼命压着,可她越是这样,流的眼泪就越多,哄了她半个多小时,她才终于哭出声来。
秦岸川还是点了根烟,很久不抽,呛得他皱眉:“她来了一年,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小孩哭,真的能哭得撕心裂肺,药都喂不进去。”
想到这他又笑笑:“她受了惊吓,薅着我父亲的衣服领子一直哭,哭得身上都开始发抖,也开始发烧,一阵一阵的干呕,也还是不撒手。好不容易给她喂了药打了针,哄她睡着了,我父亲把我拽出去打了一顿。”
“那根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打断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无奈笑笑,“我们的父亲,是个很温和的人,我从小到大也没被他教训过几次,那应该是他打我打得最狠的一次。”
“他那天训了我很久,我始终都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
沈时偏头看他,静静地听着,他慢慢地拼凑起那个姑娘脆弱的过往。
“他说,‘这个家是她的,家里的任何东西也都是她的,所以不管她拿什么都不是偷。’可我当时一口一个偷地说她,又那样……打了她……”
秦岸川连着抽了几口烟,浓雾缭绕,他又点了一根,新鲜的尼古丁味道冲进头顶,他紧皱着的眉头才略微松了松。
“其实这些都还不是让我最后悔的。”他掸了掸烟灰笑道。
要让少年后悔,多半为自己的错手,给幼嫩胆怯的心灵平添一道永不愈合的伤。
“她那年反复烧了好几天,原来好不容易能多吃几口饭,因为发烧,又不愿意吃饭了,抱着个娃娃,一天都不说一句话,看见我就盯着看,我也不敢靠她太近,怕再吓着她。”
挨过打又受过惊吓的小孩总是容易惊厥,她会随时观察危险,随时躲起来。她害怕那个狠狠罚她的哥哥,就连对温和的父亲,也并不能完全放下戒备。
她虽然小,但永远都知道,自己是个孤儿,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与她有真正意义上不可分割的联系,她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不被送走,就只好时刻盯住危险,设想最坏的结果来临,她要如何面对。
克服恐慌的唯一办法,也许就是让自己一直处在恐慌里,去习惯恐慌焦虑的折磨,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可是吃饭的时候,她看见秦岸川胳膊上被打的伤痕,竟然去找来创可贴,小心翼翼地递给他。秦岸川看着她不说话,她也不敢说话,在他旁边站了半天,最后揭开创可贴轻轻给他贴在那道伤痕上。
父子两人看着这个小姑娘的举动,连饭都忘了吃。
她隔着创可贴摸了摸,她还没有完全退烧,小脸儿烧得红扑扑,见两个人都盯着她看,像犯错似的红着脸低下头去,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贴了…不疼……”
秦岸川狠狠地吸了口烟:“你要怎么面对一个,被你打成那样,又……又反过来心疼你伤口的小孩。”
“我也曾经试着靠近她,跟她道个歉什么的,可她就是怕我,在我身边就畏手畏脚,做什么都害怕,我也只好,和她保持距离。也是从那以后,她跟我说的话,就越来越少了。”
秦岸川在栏杆上摁灭烟蒂上最后一点火星,笑里多无奈:“要说这么多年,她怕我,我又何尝不怕她。”
有人胆怯于暴力与铁腕,就有人胆怯于胆怯本身。
风里带着夏暮晚樱残弱无骨的香气,坠落进无人问津的寂寂黑夜里。
沈时想起那一次,她受不住他的板子,跌在地上后也是躲进了书桌底下。
强硬与胆怯之间,往往都是一线之隔,亏盈互补,在面对秦念的时候,沈时和秦岸川,有时候会有相似的胆怯。
秦岸川笑笑问他:“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一个在比赛时镇定自若的人,也会有这样无所适从的过去。”
沈时摇头:“她给我讲过小时候偷拿钱的事,但这些,她一字未提。”
秦岸川又要打火,被沈时拦下,笑道:“她那是不记得了。”
沈时有些奇怪,按说,那年她已经八岁了,不该不记得。
“那次之后,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这件事,我父亲尽量多陪她,让她在家里别那么害怕,也让我多和她亲近些,他是想着,他百年之后,我们两个要相依为命。更多的,也是希望她在这世上能有个人照应。”
“说来她也的确是和别的小孩不一样,别的小孩都愿意去什么游乐场,吃吃小零食。她却喜欢跟我们去爬山,她爬不动了,我们就轮流背着她。就是在爬山的时候,我父亲说漏了嘴。他说,哥哥把念念打疼了,念念一会儿让哥哥背着,就去打回来。”
“我当时走在他们前面,风也很大,却还是清清楚楚听见她说话。”
都快过去二十年的事,自己的妹妹当年说的那句话,本该随风散了,可他却总能在黑夜里清清楚楚地听到。
她说……
她说,哥哥是好人,哥哥给我买了很多书,还教我写字,哥哥不会打念念。
“我们后来试探过,这件事她是真的忘了,甚至就连自己被弃养过的事也忘了,但是她对我的怕,却永远留下来了。”
遗憾就是遗憾,错手伤人,无法回头。
“我知道,我给她的生活费,她除了交学校里的费用,其他的,她能不花就不花。也许是那年伤了她的心,也许是给她留了阴影。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清楚。后来,我也身不由己,和她之间说的话也越来越少,这些事,也就不再提了。她在国内过得好就行了,我也没有必要为了这么件事耿耿于怀。”
“她那天说,因为看到我杀人,她才怕我,也只是说对了一半。她是从那年之后,对我更加疏远的。”
说到这儿,他不轻不重地捶了沈时一拳:“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那么对她。”
沈时也回他一拳:“你确实,脾气不怎么好。”
“咱俩有什么区别?刀尖儿上舔血的日子过久了,谁还能温言细语。”
“养她这么多年,我不够尽责,但也不算亏待。她半路而来,我们之间又没有血缘,很多事情,我只能点到为止。有时候想想,和她保持距离,除了能保护好她,在很多事情上,对她都好。”
夜渐深,虫鸣渐次稀疏起来。
秦岸川叹了口气,叫他:“沈时。”
沈时一笑,猜到他要说什么。
“我其实并不愿意让她和你在一起,某些层面来说,你我是一样的人,根本不懂如何对一个人好,尤其是如何对一个姑娘好。”
沈时仍旧淡淡地笑着,看向远处的灯火,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光里,有那么一盏,是为了等他才亮起来的。
其实秦岸川没说错,他的确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一个姑娘好。尤其是在了解了她的过去之后,他甚至不敢去回忆五年前,对她做的那些事。
他见过她的懦弱胆怯,也目睹过她的骄傲不屈。
可是,她的坚强与脆弱,从来都不合时宜。
一个无论坐在什么地方都自觉是错的人,叫她怎么可能不慌张?她除了逼着自己坚强,也无路可退。
而他,从未抚慰过她的这些慌张,甚至一次又一次,将她悬至情绪的边缘,又让她自己舔舐伤口。
他突然想起什么来,问秦岸川:“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难得有你想不明白的事。”
“五年前,你在我这里已经耗了太多耐心,以你的性子,那个时候我若一直不松口,你必定会强逼我,为何中途却突然停下游说我进猎鲲?”
秦岸川一顿,半晌没说话。
可是就在沉默里,沈时几乎快要窥破这个秘密。
“她果然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真的是她。”
秦岸川点头:“除了她,谁还能让我改变主意。”
“当年文氏集团有把柄落在我手上,我也被其他事情牵住了精力,游说你不成,我本想让文氏来做这件事。然而事情凑巧,文氏的千金和秦念之间又有过节,一来二去,她被人栽赃作弊,忍气吞声,又来求我,不准让你进猎鲲。当时如果不是我叫停,单凭她和文家那个千金交涉,根本不足以拦下这件事。”
“她跟我说,你是她见过的,最干净的人,你不能像我一样,踩着人命过日子。”
“甚至就连她被莫嘉娜绑架后,她还是求我,让我帮你,不要被莫嘉娜伤害。”
他笑得轻咳起来,眉头都拧得紧:“真是杀人诛心,在她眼里,我已经被她划在了不堪的那一面。”
深夏夜风,划过皮肤,也似锋利的刀口,有切肤之感。
杀人诛心。
对他,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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