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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
    翠菊是生养了之后才进的老宅,冯京墨那时已经跟着来了南京,是以并没有见过,传言倒是听闻了不少。如今一听,便知道是传闻不假。他挑眼去瞧大嫂,只见她垂头不语,莛葳毕竟小,一听到翠菊的声音,眉头便皱了起来。她们倒还好,一旁的莛蕤却撅着嘴要说话的样子,被二嫂握住手腕。
    看来连二嫂她们也是经常受气的了,冯京墨勾了嘴角,将莛芾交还给二嫂。摆出个笑脸转回身,伸着双手接过莛茂。
    “那是一定要见见的,”冯京墨笑着说,似是高兴,声音有些大,来来往往忙碌着的下人们都能听见。“莛茂可不简单。老头子脾气怪,不肯三妻四妾,大娘走了,娶了二娘,二娘走了,娶了我娘,个个都是明媒正娶。弄得咱们几个,连带着下面的小的,各个都是嫡出,整个天津卫,怕是也找不出第二家。好容易出了莛茂一个庶出的,我可得仔细瞧瞧。”
    这话一出,莛蕤第一个笑了,被二嫂瞪了一眼。翠菊在家里头跋扈惯了,哪里是咽得下这口气的,当下便把柳眉竖了。
    “四少,你这话说的。庶出怎么了?”翠菊的声音尖利,穿破云顶似的,“两位少奶奶都是庶出,您这么说话,不怕寒我的心,也不怕寒两位少奶奶的心么?”
    冯京墨陪着笑,“二姨太怕是误会我了,我是真心实意地夸莛茂呢。瞧瞧二位嫂子,虽是庶出,什么样的人品?再瞧瞧我们几个嫡出,生生被甩出好几条街去。我呀,就是希望莛茂以后能长成二位嫂嫂这样,别像我们冯家这些不成器的才好。况且,我好歹也是留洋回来的,怎会还在意这些嫡出庶出呢,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二姨太要是不愿意听,我收回便是了。”
    冯京墨将手中的莛茂交给一旁候着的老妈子,又回过来看翠菊,看她依旧板着脸,便说道。“二姨太还生气呢?那要不我给二姨太磕个头赔罪?”他说着,笑模样盛了几分,“按说呢,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磕个头也是应该的。可是父亲还在,我也不敢随便磕,怕折了二姨太的寿。要不这样,晚上父亲来了,我回了父亲,只要父亲点头,我便给二姨太磕头赔罪。”
    下人们都停下了,大气不敢出,冯京墨像玩笑一般说话,可谁敢真当玩笑。夏梦竹和沈柔韫见势不对,推着冯京墨就往外走,“时间不早了,不是说去接爹来吃饭的么,玉颢你赶紧去吧。”
    冯京墨也乖巧,随着她们出去,道了别,真的去接冯绍宁了。下人们这才敢重新动起来,翠菊气得要死,又不能发作,憋得浑身发抖。她的贴身丫头香兰想去扶她,又怕挨骂,踌躇间,果然被骂了一通,还挨了一下子。
    翠菊早就听说这个四少了,冯家独一份的荣宠。冯家的孩子,都是送去学堂念书的,到了他那儿,冯绍宁不舍得,特意聘请了有名的先生上门教。说起来,那先生同二少奶奶的父亲是熟识,俱是出名的文人,二少爷同二少奶奶的缘分也是这般结下的。再大一些,又请了洋人先生上门教洋文,西洋的,东洋的都有。
    他打小便同督军家的公子一处长大,竟是一半养在冯家,一半养在齐家,齐家几个太太都偏疼他。出去留洋也是同齐家少爷一块儿,才回来不久,便遇上江苏原督军暴毙,齐解源走马上任,冯绍宁把他也带了去。
    翠菊听惯了听大少爷讲这些,早就愤愤不平了,凭什么好处都让冯京墨占了去,他们才是正正经经的嫡长子呢。这回来,她便存了同他计较一番的心思,怎样也要让他不痛快。谁料,她在天津无人敢惹,到了这里,竟然一来就吃了个暗亏,恨得牙痒痒的。她只道她们唱戏的伶牙俐齿,两个少奶奶都嘴笨,惹不起她。又哪里知道,人家是根本不屑同她计较呢。
    可冯京墨不是少奶奶啊,他从来不顾忌自己的身份。方才在机场又受了大少爷一顿说,本来气就不顺,翠菊自己送上门,正好让他撒气。撒完了,气也顺了,顺水推舟去接老头子了,留下翠菊一人气结。
    冯绍宁的车还没到,大少爷冯京龙,二少爷冯京虎,三小姐冯京凤,五小姐冯京钰,早都在门口一字排开候着了,少奶奶们和姑爷带着孩子排在后头,只有翠菊一个人在第三排。
    冯京墨扶着他爹,狐假虎威地往里走,经过翠菊特地昂了头,又把翠菊气了个倒仰。
    晚饭冯京墨早就安排好了,就在他们包的那层的,单独空了一间套房出来,用作饭厅,菜都让下头厨房直接送上来。
    一年多没一家人一起吃饭了,冯绍宁瞧着满桌子的人高兴,让冯京墨开好酒,冯京墨答应了。
    翠菊连忙抱过莛茂让冯绍宁看,冯绍宁本来就对冯京龙淡淡的,又早抱过那么多孙儿,况且对他瞒着家里在外头养外室,生完儿子才先斩后奏的作法不满,便略略抱了一下,给了个见面礼,就让老妈子抱走了。
    这下,连冯京龙也有气了,他方才便听翠菊说了冯京墨那事,心里正憋着气,又见他爹那样,心里更是戳火。于是,便旧事重提。
    “爹,”冯京龙给冯绍宁斟了杯酒,“这回毓莹也成亲了,子鸿也快当爹了,也该商议玉颢的亲事了。”
    “难为你操心,”冯绍宁喝了一杯,又动了筷子,便示意其他人用。“看你的样子,是有人选了?”
    “父亲英明,”冯京龙陪着笑,“那天成号韩家,托人来打听过我好几回口风了。”
    冯绍宁的筷子顿了一下,去看冯京墨。冯京墨只顾着和京钰说小话,兹当没听见。
    “问的是几小姐?”冯绍宁又问。
    冯京龙稍稍有些犹豫,试探着说,“是韩家的十三小姐。”
    说完,他便去瞧冯绍宁脸色,似是没什么变化,这才大着胆子接着说。“虽说十三小姐是九姨太养的,可九姨太是最得宠的,哪怕后头又有了十姨太,也依旧比不过。韩老爷偏疼着这位十三小姐呢。”
    “你们都觉得呢?”冯绍宁没说什么,先问其他人的意见。
    冯家吃饭,还是老规矩,男人一桌,女人带着孩子一桌,只有京钰,是未出嫁的女儿,又被冯京墨拉着,才坐了男人一桌。
    冯绍宁如此一问,三姑爷自然是不会出声的,冯京虎也装聋作哑。女人那一桌就更别说了,夏梦竹低头吃饭,沈柔韫专心喂莛芾吃饭。冯京龙见没有一个人替自己说话,脸便拉了下来。
    翠菊见了,有心要讨这个巧。虽然下午才吃了冯京墨的亏,可她嫁的是冯京龙,最要紧是哄冯京龙高兴。况且她瞧着这个公公讲话笑眯眯,好说话的样子,便大着胆子站起了。
    “我觉着这桩亲事不错,”翠菊走过来给冯绍宁斟酒,瞧冯绍宁没有不愿意的意思,便大着胆子说起来,“韩家掌握了天津的海运,咱们家的生意,进出货都得依仗他家。咱们家做生意,是新出家的,比不上那八大家,虽然有爹的名号,可明里暗里也有给咱们使绊子的。若是能倚靠上韩家,旁的不说,光运货,能省多少麻烦事。那其他七家,并那些七七八八的,见了韩家,不也得给些面子么。爹您觉得呢?”
    说完,她朝冯京龙瞧去,眼神像勾子一般,冯京龙果然朝她笑,她心里有些得意。
    这些都是冯京龙同她讲的,她特特地讲出来,一方面,让冯绍宁知道她有能耐,家里的生意她都操着心,另一方面呢,也是给夏梦竹示威,让她知道冯京龙有多宠她,生意上的事,都同她讲。
    冯绍宁听了他的话,点头沉吟,又抬头去看冯京墨。
    “小四,你觉得呢?”
    冯京墨正在专心对付自己面前碟子里的一块桂花芋艿,听他爹叫他,抬头便回。
    “我觉得好啊。”
    此话一出,连那边女眷桌的都扭头来看他,京钰更是在桌子底下扯他。他笑着拍拍京钰的手,说道。
    “大哥娶戏班子的,我娶妓院子的,可不好么?传出去,还不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又是一桩美谈。”
    “你胡说什么,什么妓院子!”戏班子是冯京龙和翠菊的痛处,被他一戳,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翠菊不敢发作,冯京龙先不答应了。
    “韩家九姨太,月楼书馆挂了十年的头牌,大哥不知道?”冯京墨放下筷子,笑眯眯地说。
    冯京龙自然是知道的,除了冯京龙,在座的都知道,整个天津,怕是没几个人不知道。
    “那都是多早晚的事了,与十三小姐又没有关系。况且,韩老爷子最忌讳旁人提这茬了,要是让他知道…”冯京龙不好否认,却还是要辩几句,却没想到,冯京墨根本不让他说完。
    “让他知道如何?我冯家还怕他韩家不成?”
    “你少嚣张,”冯京龙被他撺地肝火一下子烧起来,也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了,“你有能耐,你不怕。你哪来的那么大的能耐?仗着冯家的名头在外头被捧上天,真以为是你的能耐吗?你在外头花天酒地那些钱都是哪儿来的?是你赚的吗?”
    桌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声,冯京龙没在意,接着还想往下说,却见冯京虎,姑爷都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规规矩矩地坐正了。他心里一动,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他爹的声音了。
    “那你倒说说,他花天酒地那些钱打哪儿来的?你赚的?”
    冯京龙心头一凛,连忙收了声,恭恭敬敬地回话,“都是托爹的福。”
    “既然是托我的福,我还没说话呢,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了?”冯绍宁慢悠悠地说。
    这话就有些打脸了,又是当着一家人的面,冯京龙的面子下不来,这些年积在心头的不甘和怨恨如同爆发的火山一般,压都压不住。长久以来盘旋在胸口的话,如同终于找到了出口,一个劲儿地往外扑腾。
    “爹,我知道您心疼老四打小没娘,可谁不是打小没娘的,我没娘的时候比老四还小呢。您偏心也不是这么偏的,我才是冯家的长子,以后冯家是要交给我的。”
    话说出来就舒坦了,可是舒坦完就后悔了。冯绍宁一错不错地盯着冯京龙,盯得他心里发慌,他爹的视线就像是百足虫一般,所到之处,都像是被无数只虫足爬过,让他不寒而栗。他爹的视线在他身上巡视一圈,落回到他眼中,与他对视着。冯京龙的寒毛竖了起来。
    “你跟他比?”冯绍宁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指着冯京墨说道,“你跟他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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