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拿出来的,是张老照片,照片磨出了一圈儿毛边,一看就是被人时常翻看的那种。看着这泛黄的照片,程毓的心一下悬了起来。这张照片他说熟悉也熟悉,说不熟悉也不熟悉。熟悉的是,那站在太华湖边,意气风发的男孩儿,分明是他自己。可这张照片实在太旧了,久到程毓都差点认不出,那个天真的 、烂漫的,一腔热血、仰望星空的人,竟真的是他自己,未曾收养周宏远的自己。这张照片曾被程曼红细心地收进相册里,程毓少有时间去翻,竟不知道何时被周宏远塞进了自己的枕头里。
程毓继续摸了摸枕头,紧接着,他从中掏出一了自己的底裤,上面赫然是层层叠叠的斑驳。如果说看到周宏远收藏自己的照片程毓还尚能替周宏远开脱,那么现在便是罪无可赦;如果之前那个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的吻还给他们叔侄之间留有余地,那么此时此刻,那些开脱的话便再无法逻辑自洽。
程毓像在胸口揣了只兔子,“扑腾、扑腾”的乱窜着,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明明是正月天,却热出了满头汗。
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的?这究竟是命运的玩笑还是惩罚?
初遇、收养、照料,养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分明就是最普通不过的日子,分明就是最平常不过的亲情,怎么就突然变了味道?
不,不是这样的,这个念头在电光石火众迸发,紧接着,便顺着往事一层层蔓延开来,程毓身上的热气刹那间荡然无存,连手脚都开始冒凉气,寒冷顺着心脉冲向心房,几近将他冰封。不是毫无端倪的,其实马脚早就露出来了,从周宏远第一次扑进自己怀里时,从周宏远刻意的示弱中,在他与魏莱难以调和的矛盾里……昭然若揭的答案,历历在目的往事,明明这一切,他早该察觉,明明这一切,他早该洞悉。
程毓只觉得这房间好闷,他几乎要喘不过来气了。他深吸了几口气,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直到一股铁锈味儿顺着薄薄一片唇往嘴里蹿,直到这稀薄的氧气再不足以支撑他在这里待下去。
程毓再无法坚持,慌乱地将自己的内裤和照片塞回周宏远的枕头,推门出去了。
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没有人能告诉他,倘若孩子早恋的对象就是自己,倘若孩子每晚肖想的人正是养他长大的亲人,做家长的又该当如何。是让他跪在自己面前,对自己发誓绝不再犯么?还是干脆把他绑起来,抽上几耳光权作教训呢?可无论怎么做,都这么难堪、这么尴尬。程毓捂住脸,他宁愿从未走进过这间卧室,他宁愿对此一无所知。
周宏远已经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虽说是他在养着周宏远,可周宏远又何尝没有照顾他?他们一起熬过了最贫穷、最困难的日子,一起从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搬进了现在这宽敞明亮的家,他们曾一块钱掰成两个花,也曾吃过一根冰棍儿,喝过一碗面条……他们在无数个雷雨夜里相互依偎,他们在一次又一次岁月的折磨中携手共进……
他们一起经历了这样多,多到程毓脑子里满满都是他小侄子的身影,他们一起度过了日日夜夜,从回忆之河中随意一掬都是对方的身形。
程毓不可能放弃周宏远,他在周宏远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付出了太多感情,他的小侄子是他在这世上最大的牵挂,也是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可日后呢,日后的他们该怎么办?程毓不知道周宏远是不是天生的,其实就算周宏远是,他也不会介怀,只要周宏远觉得开心。但周宏远喜欢的人竟是自己,这实在太过荒谬。他能接受自己的小侄子与男人在一起,不畏惧流言蜚语与指指点点,却不能接受自己养大的人,无时无刻不在肖想自己。
程毓焦灼地在客厅里一圈儿又一圈儿的走着,走着走着,天就黑了。
周宏远回到家时,客厅里没开灯,他心中觉得有些古怪,“啪”一声把灯摁开,却看到自己的小叔叔,睁着眼睛颓在沙发上。突如其来的光明让程毓有些不适应,他伸手捂住眼睛,像是要阻隔这刺目的光线,又仿佛只是不想看到周宏远。
周宏远心里颤了一下,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心头翻涌,他别扭的移开双眼,不去看程毓,只叫了声“叔叔”便不再说话,拎着书包回了屋。
只肖得一眼,周宏远就知晓程毓一定进来过;只肖得一眼,他便看出了枕头上的古怪。他心里擂起鼓,“咣当”、“咣当”,每一下,都在胸腔引起共鸣,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在这随着这巨大的声响摇晃着。他猛地关上门,却没锁,他知道,他的小叔叔今晚绝不会进来了。
他拿起自己的枕头,往背面摸了摸,紧接着,将枕头整个抱在怀里,喉咙中,发出阵阵呜咽。
他最隐秘、最肮脏的秘密,他最无望、又最渴望的感情,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常的傍晚,在这样一个毫无预告的日子,被他最心爱而又最眷恋的人窥探。痛苦、挣扎、耻辱与绝望,种种情绪,夹杂着往日的种种温馨幸福,像心中的火与冰,轮番将他蹂躏摧残。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一滴连着一滴,全都留在了这藏满龌龊的枕头里。
他像热锅上备受折磨的蚂蚁,又似冰窟里垂死挣扎的麻雀,而他谁都怪不得,他只怪他自己。
这个晚上,他们谁都没提起过吃饭的事情,一个躺在沙发上,一个躺在床上,皆是痛苦不堪,却谁都没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