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埋头继续写起病例,“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唐舟摇了摇头,悠悠道:“我母亲从小锦衣玉食,年纪愈大,脾气愈发刁蛮,稍有不顺心就是暴跳如雷,然而公司里她的名声却一直都不错。外人总以为她通情达理,实则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利益冲突。”他顿了顿,继续道:“他们不知道的是,家族企业中,目中无人是我们的通病。就算是在集团供职二十年的老员工,一旦触碰到她的利益,也逃不了被/操控、被牺牲的命运。”
王医生写字的手突然一顿,好似在纸张上拉下一个长长的顿号。
基于方媛提供的信息,王医生的妻子二十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从未出过纰漏,同公司共进退,她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职业生涯会和唐太太的私事挂钩。
唐舟轻笑一声,“查到我母亲的病房时,您出了好多汗啊,是不是担心她突然动了动手指,露了馅?”
王医生依然低头望着桌面上的病例,笔尖用力压在顿号的末尾。唐舟从椅子里坐直,眼里的一点笑意顿时烟消云散。
“明明她已经可以出院,你却纵容她继续霸占医院资源,这算不算滥用职权?你的妻子因此得到好处,不至于被辞退,这种行为是不是和受贿无异?”
王医生的喉结滚了好几下,他放下手中的笔,右手手掌包裹住握成拳的左手,不安地搓动着,顷刻间已是冷汗涔涔。他喃喃道:“……你想让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唐舟微微放软语气,“您别误会,我今天来不是想要挟你。我只是想知道她的真实病情,包括她晕倒之后的真正情况,以及她到底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他瞥了眼紧闭的房门,“要是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可以换个地方。”
王医生眼神躲闪,呼吸略显急促,唐舟趁热打铁:“但是您不能什么都不说。您什么都不说,我只能现在去闯她的病房。我和她是母子关系,就算是撕破脸皮,对我来说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但是对您来说……”他意味深长道:“因为这种事被吊销执业证书,实在是不划算。”
王医生被打到了七寸,他从书桌前站起,隔着口袋抓了抓里面的打火机,慢吞吞地说:“……我想出去抽根烟。”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办公室,下了楼,站在医院旁边的停车场入口。王医生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从中抽出一根点上火,一声不吭地抽完了一整根。直到他从烟盒里抽出第二根香烟,他才开口说:“她晕了两次,对不对?”
唐舟点头,“是。”
“第一次是真……”王医生猛吸了一口烟,眉头紧锁,道:“第二次是假。”
第一次是在唐舟的公司门口,唐太太虽然发生了短暂的晕厥,但她苏醒得很快,本来在医院里观察两到三天便可离开,然而她尝到了甜头,她发现自己住院能够换来儿子的言听计从。眼看唐舟还在背地里和陈原见面,她便存心拿照片去激他。她摸准了唐舟的脾性,知道他会暴怒,便故意脚腕一歪,向后倒去,于是第二次昏倒变成了精心策划的苦肉计。
为了将王医生变成严格可控的因素,她还在他面前刻意抹黑唐舟,好降低他的愧疚感,将滥用职权美化成成人之美。
唐太太以为自己天衣无缝,唐舟也确实差一点就着了她的道。
王医生说完这些话时,刚好摁灭第三根烟头,烈日在水泥地上投下狭长的影子,他低下头,沮丧地说:“我和我妻子年纪都大了,孩子才刚上大学,需要用钱,我们不能丢了工作……我该怎么办?”
唐舟知道他不想担责,“您就当今天我没有来找过你,其余的我来负责。”
王医生闷声重复着:“我们不能没有工作……”
唐舟沉声道:“别担心,你们谁也不会丢工作。”
王医生无颜去问对方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他抽完最后一根烟,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室,闷头吃着同事给他带回来的盒饭,心情似乎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唐舟则面不改色地回到住院部,没想到刚巧在走廊里碰见前来看望妻子的唐先生。
“你忙完了?”
“是,今天刚刚忙完。”
唐先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像往常一样敲了敲病房的门,轻声说:“我来看你了。”
唐舟目送他走进房间,关上房门,自己则立在病房对面,右手揣在口袋里,紧握着那瓶未开封的止疼药。布洛芬已然失去了它的效用,头顶的白炽光刺得他眼眶发干,唐舟低下头,点开两人之间的聊天记录,想起了那双摆在玄关处的拖鞋,以及留给自己的蓝色牙刷。隔着小小的手机屏幕,好像也能望梅止渴,也能些微抑制住他的成瘾。
然后他抽出一直藏在口袋里的右手,打开邮箱,接下了那封即将到期的Offer。
唐舟收起手机,同时也收敛起心神,他走上前敲了敲房间的门,过了一会儿,唐先生从门缝里探出头,唐舟问他:“我可以进去和她说句话吗?”
唐先生沉思片刻,而后为他打开了房门。
唐太太依然安静地躺在病床之上,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看起来只像是睡着了。唐舟在床沿坐下,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然后温顺地弓下腰,将一面脸颊贴在她的手心里。
“我不会再和他见面了……我会和方媛结婚,一切都听你安排。你快点醒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