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下班电梯里的只言片语,到茶余饭后,陈原身边的每个角落里不是塞满了小升初、初升高的教育学校的广告,就是各类贷款和金融机构的宣传单。同事们热烈地讨论着油价,然后以一种微妙的口味抱怨着家庭的重担。
他们总问,陈原,你也跟我们讲讲你跟你老婆怎么认识的呀?
陈原笑笑说,工作上认识的……当时我去他们公司出差。
他们惊道:哇!那她肯定爱死你了,为你搬到这里,还当起家庭主妇!我巴不得我老婆在家当家庭主妇咧……
陈原应付道,女人有事业心是好事嘛……
他也不理解自己为何在谈论到这类事情时,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刚开始的时候陈原时常对于他们矛盾的口吻感到迷惑,他甚至盯着他们手腕上的红线,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你们俩真的合适吗?
好在陈原从来都没有问出口,后来他就明白了,这种无法抑制的期望来源于对未来的无知。
无知于自己所做的选择是否正确,所以抱有盲目的自信,认为自己会与对方携手到老,柳暗花明总能又有一村。
这不是坏事。陈原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无知到坚信努力会有回报,无知到不需要担心随时可能到来的分别,无知到无法预测哪一天就会送到信箱里的离婚协议,无知到站在教堂里的那一刻,他无愧于心。
然而他有愧,他太有愧,他掀开夏晓小雪白的头纱时,心中瞬间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恐惧,犹如滔天的火舌与巨浪。他捏着头纱的一角,两只手掌心针扎似的发麻。
夏晓小不是没有提过孩子的事,不过每次都被陈原应付了过去,现在想来这也许是他所做的唯一一个正确选择,孩子不会成为拖累她的包袱。
她还会有自己的生活。有了房,有了车,她或许不会过得太差。
陈原站在四十八层的落地窗前,用指甲抠着马克杯上黑色的加粗字体。他曾经无数次扪心自问,我为什么会做出注定会失败的选择?却永远想不出答案。
一切只能归结于,人是矛盾的。
匆匆喝完咖啡,陈原将杯子洗净,对着半透明的柜橱门理了理头发,然后拿起搁在石英台上的电脑,抬腿往会议室的方向走。
周一是例会,部门会讨论重要的项目及期限,陈原在会议临近结束的时候,汇报了自己最近做的几个附带项目的结果,接着表示自己近期工作量不大,如果有什么项目需要帮忙,他十分乐意参与。
老板半开玩笑地说,“你上次那个项目可是做了大半年,其他人都结伴去海南度假去了,你怎么没去呀?”
陈原当然不想说是因为收了离婚协议书,“我都在家补觉呢,也算是度假了,况且不是正好赶上暑假,带带实习生嘛?”
“蛮好的,蛮好的。”老板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实习生的成果展示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中旬。”
“他们做得怎么样?没惹麻烦吧?”
“没什么问题,学习能力都很强。”
“主要还是老师教得好。”
这还是除唐舟和唐周周以外,这个月第三个称他为老师的人。陈原笑道,“其实他们的脑子转得比我快多了。”
周一基本都是开会,陈原上午连续开了四个小时,午饭之前在实习生的工作隔间里走了一圈,问了问他们项目做的怎么样,下个月的PPT准备好了没,稍微看了两眼就到下午两点了。他饿得发慌,坐电梯到一楼的咖啡厅里买三明治,排队的时候,发现队伍里前自己两位的竟然是唐舟。对方穿了一件条纹衬衫,双手插兜,只看得见轮廓深邃的侧脸。
“唐舟!”他忍不住叫道。
唐舟回过头,看到是他,从左边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抬起,“好巧,陈老师。”
陈原买完三明治和咖啡,转头看到唐舟还站在取餐处旁,看来是在等他,赶紧上前问道,“吃过了没?”
“吃了,你呢?”
“我随便吃点就成。”陈原庆幸自己现在手中拿着的是咖啡,不再是狗屎,他抬起拿咖啡的右手朝就近的小餐桌晃了晃,“我坐这吃完就上去了。”
唐舟以为他这个姿势是在说自己没有空手,于是帮他拉开椅子,陈原连忙说了两个“谢谢”,坐下的时候抬头问他,“你忙吗?要不要坐会?”
唐舟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陈原问他,“你买了什么?”
“黑咖啡。”
“喔……”
“你呢?”
“美式拿铁。”陈原说,“我啊咖啡因上瘾得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算我一年只上三百天班,那也要喝六百杯咖啡。”
唐舟晃了晃手中的大杯咖啡杯道,“我也是。”
陈原拆了三明治往嘴巴里塞,嚼了两口又干又冷,于是猛灌一口热咖啡将其咽下,“你以后可别在外面叫我老师了,怪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又不正规,本来就害怕误人子弟,你这样叫我我当然不好意思。”
“怎么会呢?唐周周这回作业的正确率比上次高了百分之八。”
“嚯!真的?”陈原高兴两只眼睛都眯成缝,“前天都忘了跟你说,他是真的挺聪明的,主要是现在竞争太激烈了,我们那个时候巴不得天天互相抄作业呢!现在大人累,小孩也累,还好我没小孩养,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