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顺城修建于洪武十七年,是建在浑河北岸高尔山下的一座砖城,其名抚顺,意为抚绥边疆,顺导夷民之意。抚顺城的规模并不大,周围二里三百七十六丈,池深一丈五,阔二丈。
洪武年间设抚顺千户所,受沈阳中卫管辖,有兵丁一千二百人,现任千户所游击乃铁岭人李永芳。
四天前,建州右卫首领奴尔哈赤突率五千精锐骑兵屯驻距离抚顺城四十余里的抚顺关,扬言要辽东矿监税使高淮归还其人参及东珠款,否则便发兵攻打抚顺城。
消息传来,抚顺震动,一方面抚顺城内只有守军千余人,另一方面则是不知建州右卫哪来的胆量敢举兵入寇。
城内军民人心惶惶,守备王命印等人积极备战,准备给奴尔哈赤重创,使他知道大明军威的厉害。同时派人往沈阳急报,请李大帅速速发兵荡平建州。
然千户游击李永芳却劝阻了王命印,他与王命印等人说,奴尔哈赤此来不过是跟那高淮讨要货款,之所以扬兵抚顺关,只是恐吓而已,绝不敢真来攻城。
王命印等人将信将疑,又有消息传来,说奴尔哈赤亲自带人前来抚顺求见游击李永芳。
奴尔哈赤一行约百余人,带着人参、鹿茸、东珠等礼物。因为担心李永芳看不上他带来的这些特产,奴尔哈赤特地派人到抚顺一家钱庄换了几张千两的银票。
自十三幅铠甲起兵以来,奴尔哈赤与明朝官吏打了多年交道,并且自身也曾在明军之中服役,深知明朝官员俸禄极低,就是与游击品级相同的文官,一年也没有多少两银子,何况是在这荒僻关外的一介武职。
奴尔哈赤长子褚英不同意阿玛去抚顺见李永芳,说这次举兵抚顺关的真实目的,李永芳等关堡卫城将领不一定知道,倘若真以为阿玛是举了反旗,阿玛此去不是羊入虎口么。
奴尔哈赤却不以为意,对禇英道:“李永芳那人,阿玛跟他打过几次交道,最是贪财。这种人,跟人过不去,也不会跟钱过不去。”说完要亲信五大臣之一的费扬古带人和他去抚顺城。
费扬古是奴尔哈赤手下的大将,此人从小习武,骁勇而精于骑射,十二岁时就能拉开十余石的强弓。自随奴尔哈赤起兵征讨建州各部以来,屡立战功,和费英东、额亦都、何和理、扈尔汉四人并称为建州五英杰。奴尔哈赤私下则称五人为自己最信重,也最离不开的五大臣。
费扬古领命之后,从这次来的正黄旗中挑了六十名勇士随奴尔哈赤同去。八年前,奴尔哈赤去北京朝贡回来后,便将所部整编为四旗兵,分别以黄、红、白、蓝为旗色,每旗约有精锐骑兵四千余。现在,随着对乌拉、哈达、东海、海西各部以及野人女真的征讨,奴尔哈赤的军力规模越发壮大,已有精锐骑兵四万余。
路上,奴尔哈赤和费扬古说了自己的目的,那就是他想对乌拉部再次用兵,但缺少甲械,因而想从明军那里买一些,并且使明军不干涉他对乌拉部的用兵。
“汗王的用意奴才明白,只是抚顺的李永芳不过一个游击,对我能有多大作用。汗王不如遣使去见李大帅,这一次汗王奉他的召来抚顺关,李大帅总要对我们表示一二。”费扬古道。
奴尔哈赤却摇头道:“不,你不知道,大帅对我已经有了猜忌之心。他老了,不愿意看到雄鹰殿翅,脱离他的羽翼之中。”
“汗王这么说,奴才明白了。”费扬古除了勇猛过人外,也很有头脑,结合最近李成梁有意拉拢扶持舒尔哈齐之事,顿时明白了汗王的顾忌。
“跟汉人打交道,有时候我们不一定需要和他们的高官打交道,只要给了足够的好处,最底下的那些人就可以满足我们的要求。”
奴尔哈赤轻声一笑,五十岁的他看起来仍就那么健壮,那么豪迈。然而即便是带了五千精兵驻于抚顺关,也清楚抚顺守将李永芳的为人,奴尔哈赤依旧不敢托大,到了抚顺城前,就远远下马,叫费扬古摸出银子交给守门军士,请他们代为通禀。
守门军士知道建州在抚顺关驻了五千精兵,并扬言要来攻打抚顺,因而得知来的正是建州右卫首领奴尔哈赤后,个个都是吃了一惊。
不过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守门军士们又登时眉开眼笑,高高兴兴的替奴尔哈赤通禀去了。
“看到没?”
奴尔哈赤侧身对费扬古道:“到了汉人这里还是银子好用,只是区区几两银子,这些汉人的兵就跑的屁颠屁颠的。”
汗王说的这么有趣,费扬古忍不住笑了起来:“奴才听说这叫什么门敬,有的门子专会拿这些名目的银子,积少成多,也能发笔财呢。”
“那你可愿意这样收银子?”奴尔哈赤凝视着费扬古。
费扬古忙道:“不敢。奴才们跟随汗王征战,终日过这刀头舔血的日子,就是收了银子也没什么用处,带在身上,反而觉得累赘。”
奴尔哈赤点了点头,道:“不管什么时候,银子都不是好东西。你要记住,就是今后咱们女真人成了大器,可以不用看汉人的脸色过日子,也不能这样讨要银子,有时银子会误事的,误了事,轻则受罚,重则丢命。不然,你们为了收什么门敬,肆意刁难来,不知要挡回多少人的驾,我这做汗王的四下难通消息,与外界隔绝,还不是给你们软禁了?真是那样,门敬就是索命的小鬼。要门敬还是要命,你们自己选!”
“奴才们怎敢!”费扬古吓得变了脸色。
“我不是说你,”
奴尔哈赤正要说,却见李永芳一身戎装,从城门迎了出来,抱拳施礼,含笑道:“原来是大都督光临,不曾远迎,恕罪恕罪!”
奴尔哈赤是明朝册封的建州右卫都督,李永芳据此称呼,奴尔哈赤自是没有意见。
他急走几步,抱拳还礼道:“不见李将军有些日子了,心里异常想念,冒昧赶来抚顺拜见,大人可不要怪咱唐突。我们女真人比不得你们汉人,只知道待人一片热忱,没有那些虚礼。”
按大明官制,游击排在总兵、副总兵、参将之后,守备、把总之前,其实无品级,也无定员,多是由总兵保举的。给人尊称一声将军,已是高抬了。
奴尔哈赤称自己为将军,李永芳心里受用,含笑道:“这样才好,更见性情。”当下将奴尔哈赤迎进城中,并肩来到他的游击府厅堂,落座喝茶。
奴尔哈赤大口喝了,赞道:“李将军的这茶极好,香到嗓子眼儿里去了。我在赫图阿拉喝的却是种苦茶,实在难以下咽。”
李永芳笑了起来,摆手道:“都督来抚顺该不是和我李永芳说茶叶的吧,行了,都督这次举兵到抚顺关来,可是吓着我抚顺军民了。现在又孤身前来,有什么事,都督直说吧。”
奴尔哈赤微微一笑,朝费扬古看去。费扬古忙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不着声的放到李永芳手边上的桌子上。
“这些年来,多蒙李将军看顾关照,一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李将军可别嫌少。”奴尔哈赤道。
李永芳略微一瞥,已知数目是五千两,顿时很是高兴,道:“都督和我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何必送这些身外之物,这样岂不伤了我们多年的情谊?”
“李将军不必多想,尽管放心,我没有什么事相求,只想与大人见个面,叙叙旧而已。不论怎样讲,要说在公,我与将军都是给朝廷效命;在私,将军和我建州是友邻,若没有将军这些年照看,我奴尔哈赤也不会有今日。”
李永芳听他说得豪爽,笑着收起银票,吩咐摆酒,二人细酌。几杯酒下肚,奴尔哈赤叹了一声,说道:“李大人,尊府上想必也曾有过儿女婚嫁的,要说这亲家之间一度反目成仇的常有,可至死不相往来的怕是极少吧?”
“怎么忽然间有此浩叹啊?”李永芳放下筷子,看向奴尔哈赤。
“我与叶赫本没什么过节儿,还娶了叶赫格格做福晋,可布寨、纳林布禄多次与我为难,无故欺辱建州,全不顾什么郎舅之谊。那布寨死于乱军之中,他们不思悔过,却与建州结仇,就是他们叶赫的女儿将死之前,要见额娘一眼,我三番五次派人去请,他们都冷着心肠不答应,致使我的福晋孟古死不瞑目!大人说可不可恨?”
“这个……是不该如此绝情。”
奴尔哈赤含泪咬牙道:“我那福晋至死喊着额娘、额娘,数声不绝,就是铁人心肠,也会闻之泪下。我就在她身旁,却无能为力,心底的滋味,大人想必也体会得出来。我必要替她讨个公道,出了这口恶气!”
“你要攻打叶赫,可要想着火候,不要失了分寸,不然朝廷追问下来,我也不好搪塞。”李永芳乘着酒兴,起身道,“抚顺城内驻守的可都是精兵,专配了一些火器,我带你去看看。”
“噢?”奴尔哈赤心中一动,连说那太好了。
当下李永芳带着奴尔哈赤来到抚顺校场,下令火器营列队操练,三百名军卒都穿着轻便的软甲,头戴红缨大毡帽,脚穿薄底战靴,肩上各抗一支四尺长短的兵器,前头是一个长长的铁管,后面一个木托子。
李永芳指着那些铁管问奴尔哈赤:“你可见过这鸟嘴铳?”
奴尔哈赤摇头道:“以前倒是看过,只是从未这样近地看过。这东西样式古怪,砍不能砍,刺不能刺,打不能打,有什么用处?”
李永芳哈哈大笑,道:“你不要小看了它,这火铳可是厉害得紧呢!只要装上三钱火药,三钱铅弹,可射一百五十步远,就是林中的飞鸟也可击落。”
他一挥手,出来一个兵卒举铳向校场中间的箭靶便射,砰的一声,铳口冒出一团淡淡的青烟,正中靶心,众人一片呼喊。那兵卒往腰下的火药罐中取了些许的黑色粉末,放入枪管,用一根细细的搠杖顶实,又取出数粒铅弹,依然用搠杖送下,举枪再射。
奴尔哈赤将这火铳威力看在眼中,问道:“火铳是比箭快,可装药装弹就缓慢了,一旦敌方数队人马轮番进攻,怕是火铳不及装弹,就给人砍了脑袋。”
“火铳填装发射之快,若能赶上弓箭,我这三百人的火器营,抵得上你们建州的两千铁骑了。敌方若轮番冲杀,我也是轮番射他,火器营的铳手分三排站在阵中,刀手和枪手站在两翼,相互护卫,不给敌方可乘之机。”
奴尔哈赤听后,忽的示意费扬古出列。费扬古明白汗王的意思,当下拈弓纵马,一连射出三箭,都中在靶心,那兵卒也射完两枪,众人齐声喝彩。
三箭比两铳,奴尔哈赤心中有数了,若马快箭利,我建州真与你明军战阵相搏,可不会容你明军安稳装药。
“不知李将军可否卖几杆火铳与我回去猎虎用?”奴尔哈赤尽管对火铳威力不以为然,但还是想从李永芳这里买几杆回去叫儿郎们好生揣摩,免的将来吃了这铳的亏。
“这个嘛…”李永芳一脸为难,“火铳乃我军中利器,朝廷看管得极严,都督不是不知道,就是你们女真诸部也没有一杆的。我若卖于你,回头叫李帅知道了,可就掉脑袋了。”
“李将军这是不愿帮忙,若愿帮忙,岂会在意这。况且将军每年也要出边猎杀几场,火铳有些耗损也是在所难免。”奴尔哈赤说着,从怀中又摸出一叠银票,轻轻塞到了李永芳手中,“不瞒将军,我这次来抚顺,除了和将军叙叙旧外,也是想从将军这里买些甲械,还望将军成全。”
“唉,罢了。”李永芳不动声色将银票揣进袖中,“都督和我都是为朝廷效力,我便尽力而为吧。”
“如此,多谢将军了!”奴尔哈赤喜道。
“对了,都督这次打算在抚顺关那里驻多久?要是高公公还是不还都督的钱,都督真的准备攻打我抚顺?真那样的话,我这边可要早做准备才好,免得叫都督给破了城。”李永贞似笑非笑道。
奴尔哈赤轻咳两声,低声道:“李将军说笑了,我哪有胆量和朝廷为敌,这次驻兵抚顺关,不过是还李帅的情份而已。”
“噢?”
李永芳知道奴尔哈赤和沈阳的李大帅关系极密,也知道奴尔哈赤不可能突然跳将起来要高淮还钱的。他若真有这胆子,早几年就跳了,何至于今日。
故而,这件事恐怕大有文章。
有心想问个明白,但想奴尔哈赤肯定不会告诉他,沉吟片刻,舒眉一笑,请奴尔哈赤到他府上细谈军械之事。
这时,守备王命印却拿着一份急递公文找了过来,看到游击和奴尔哈赤在一起,王命印不由心里嘀咕了下,对此不满。
但身为部下,王命印不敢发作,只将急递呈给李永芳。
看过急递后,李永芳神情一下变得极其古怪。
奴尔哈赤见状,好奇问道:“李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都督自己看吧。”
李永芳说着将公文直接递给了奴尔哈赤,此举不但让奴尔哈赤一怔,也让王命印惊呆:这可是沈阳李大帅发来的公文,怎的李大人却拿给建州人看的。
困惑之下,奴尔哈赤低头看向那公文。他曾在明军之中服役,识得不少汉字,看公文自是没有问题。
“朝廷派来的天使指名要李将军陪同到我建州来…还钱?”
看完公文后,奴尔哈赤半天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