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院门被打开。开门的正是打着呵欠,一脸困意的林老三。
“这大晚上的谁啊?让不让人睡觉了!”林老三披着松松垮垮的外衣一面穿鞋一面骂骂咧咧。
“爹?阿娘?你你们怎么上城里来了?”看着门外互相依偎着泣不成声的沧桑父母,林老三摸着脑袋有些结结巴巴,瞌睡一下子醒了一半。
二老只是盯着三儿苦涩地咬着唇,滚烫的泪珠像晶莹透明的细线流进他们的嘴里。
“三儿,遭难了!你大哥没了!你侄子也没了!”说完林渊他娘哭倒在三儿怀里,见到这衣着光鲜,面色红润的儿子,她才恍若隔世。
林渊爹也蹲在门边呜呜抹着眼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疼痛压得这个当家老汉弯下了腰。
“谁啊!吵吵闹闹的!缺不缺德啊?”跟在他后面出来的是骂骂咧咧的林杨氏。自从丈夫纳了那卖骚的狐狸精,日日不歇在她房里。两个儿子又还小不知上进,她憋了一肚子的气。
早先她就听出是老屋的人来了,少不得要扯着嗓子摆摆女主人的谱。
“公爹,婆婆,这是怎么了?快进屋啊!儿媳这去让那作死的小娼妇给二老端茶洗脚去!”打着公婆的名头,她就能好好地作践那狐狸精了,看她今天不扒她一层皮!
说完竟一反常态做出个孝顺媳妇的模样,搀着二老就要往屋里走。看也不看后面那些个破衣烂衫的穷酸亲戚,只顾在院里骂鸡撵狗得痛快。
林老三则伸出胳膊斜斜堵在门口,为难地看着他弟弟“老六,人太多,哥哥屋里小住不下。要不你们先去客栈凑合一晚吧?明儿个哥哥就来安置你。”
林渊知道三哥不喜他,他这兄弟脑子好,处事圆滑,自然不会任凭他带着这么多人来打秋风。当下也不啰嗦,只迅速闪身冲进院里向他爹娘砰砰磕了三个头。
“爹,娘,儿子现在自身难保。跟着我二老恐怕要忍饥挨饿,连安身之处都没有。儿子不孝,等安置好了再来接二老!”三哥和他一样,对爹娘是极孝顺的,他不用怕二老受三嫂的苛待。丧子之痛加上风餐露宿连夜赶路,爹娘早撑不住了。
“这是一两银,你拿去住店吃饭都可。”怕做得太过,落人口舌。林老三眼珠一转,拼命往弟弟手里塞银子。林渊视若不见,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他父母泪流满脸地立在院中看着这个要强的幺儿,眼里全是不舍和心疼。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爹娘不用担心,凭老六的本事不至于挨饿受冻。”林老三拿袖子给老娘擦了满脸的泪,又和发妻将二老搀扶到堂屋坐下轻声安抚。
对于老六的识相,他心里很是满意。从小家里的好东西没少紧着他,大了还要自己贴,美得他!
“阿渊,婉婉,放我和孩子前面路口下吧。”温福生魂不守舍,满脸颓废,挺拔俊秀的农家汉子不过短短一天就胡子拉碴,佝偻了腰。
“大哥,我知你怕拖累我和婉娘。你不为自己想,也多为儿女们想想,眼下落了脚寻了大夫才最要紧!“他顿了顿。
“青州城里我有位好友,咱们这就去找他。”林渊想到了洪川。
温福生张了张口,到底红着眼低了头没说话。罢了,等寻到安身之处再说吧!
驴车在青州城里穿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林渊在一处院落前停下。他站在院外敲了门没多大会儿,院门就开了。
身着白色中衣的洪川探出头眼睛一扫,当下就咧着嘴,笑声朗朗地大开院门,将众人连人带车的热情往院里迎。
“珍娘!珍娘,快点灯倒茶!林渊来了!”他抢过林渊手里的粗糙鞍绳,欢快地朝屋子里大声叫着。
顷刻间,屋里亮起烛火,堂屋门大开,昏黄的烛火照亮了黑漆漆的院落。门内走出来个素色罗衫梳着双螺髻的清秀妇人,朝众人盈盈一福。
“众位里面请,你们稍坐。我去备些酒菜让各位暖暖身子。”宛若黄莺出谷的话音刚落,那妇人就浅笑莞尔地转身去了厨房。
等饭菜上了桌,温婉几个都没胃口。虽是一天没吃东西,可身体似罢了工,浑身无力,只会流泪和不停地打颤哆嗦。孩子们更是痴傻的痴傻,低头沉默的低头沉默,整个饭桌诡异的安静。
洪川看他们这一个个红眼垂头的样子有些纳闷,无措摸着头“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林渊抹了泪仰头饮尽杯中酒,“啪”的一声搁下筷子哑着声艰涩道“遭难了,镇上和附近村子的人都被杀光了,我们运气好,逃出来了这么几个。”
洪川将桌子拍得震天响“那帮狗娘养的畜生!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林渊蹭地站起紧紧盯着洪川“谁?”
洪樊忙按住他,叹口气解释“唉,你别激动!青州衙门也是今天才收到的消息,瓦剌那边有些动静。起先他们只是在沿海一带肆虐,最近好些地方都陆续上报遭了秧,咱们青州城也不太平。”
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开战了。
林渊颓然倒在椅子上,拳头攥得死紧。温福生更是双目通红,睚眦欲裂。
看他们这样,洪川也只能再叹一口气拍着林渊沉声安慰“好歹逃出来了,今晚你们先在我这对付一宿,再慢慢打算吧。”
正说着话,珍娘走过来说床铺好了。不过家里只有两间客房,只能委屈众人先挤一挤。
温婉起身一福,跟在珍娘后面进屋放了包袱,又摸到厨房烧了热水给众人擦洗。自己则端了盆热水回了屋。
滚烫的毛巾敷在元宝蔫蔫的小脸上让他舒服得直哼哼,他看着眉眼温柔却没有笑脸的母亲,心中惴惴。
“阿娘,我想回家。”他想回去找兴哥、狗子他们玩儿,想给他们看他爹前几日给他打的弹弓。
这几天他被拘在爹娘身边,也不知春生的阿娘病好些了不曾?李阿婆的芦花鸡又可曾将他的小鸡子儿孵出来了不曾?
“晚些,晚些时候咱们就回”温婉亲亲他的小脑袋,又吸着鼻子去擦大儿的满脸是泪的花猫脸。
“娘,早些时候我听见你哭了。外祖家怎么了?舅娘怎的没有出来抱我。”阿羡耷拉着头,红着眼声音闷闷。
“他们去天上了,看到星星没有?你看最亮的那几颗就是他们。”她红着眼终于忍不住将毛巾扔回盆里,紧紧搂着儿子巴巴望着窗外流泪,蹩脚的解释像利斧劈开了她的心。
孩子还小,她和林渊努力咬牙挡着风雨,怕灾难在他们心里留下丝毫阴影痕迹。
“娘,你莫哄我罢!外祖没了,大舅母也没了是不是?”阿羡声音哽咽,将头埋在母亲颈窝里无声流着泪。
大舅母最是疼他,新衣新鞋袜新奇吃食全紧着他送,每每他去外家总要搂着他不撒手,他不去便巴巴看着村口声声念叨着她的娇外甥。
“舅娘常说我这大外甥学问极好,她日日等着我考上大官好享我的福,当诰命夫人嘞!娘,舅母食言了是不是?”她不等他做大官了!
温婉被他说得泪眼朦胧,只坐在床边搂着他低低哄道“不会的,她舍不得我们家阿羡呢!”
安静靠在温婉胳膊上的元宝突然哭出声“阿娘,你也会去天上么?”
温婉搂着俩儿子坚定摇头“不,阿娘不会,你爹也不会!爹娘守着你们,陪你们长大,看你们娶妻生子。”
小小的人儿放了心,手脚并用往他娘背上爬,趴到他娘背上紧紧搂着她的脖子不放,像受惊的小兽嘴里低低唤着阿娘。
往常他一做噩梦,他娘就会跑到他房里亲亲他背着他转圈,拍着他的背给他唱小调。有人的时候,他是林家二郎,是男子汉;没人的时候,他还是那个赖着温婉,要她哄着拍着的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