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坐在安乐床榻上的时间,比安乐自己还多,他斜斜地靠着,支起一条长腿,黑袍披在他的身上,垂到床榻之下,衣角上金色滚边像波浪一样堆在地面。
安乐时常抱着书,装作阅读的样子,实际上却偷偷看着殿下。
安乐一直保持着二十岁刚中探花时的模样,除了脸色跟普通的鬼一样苍白,面容和身形年轻而柔软,他经常乖乖低头,将自己埋进书本里,眼睛却总往秦广王身上瞅。
他自以为小心翼翼,却不知所有的动作全落进殿下的眼里。
安乐也不是全待在房间,秦广王美其名曰收押,并没有限制安乐的自由,在殿下没来的时候,安乐会在森罗殿附近转转。
待得久了,跟阴差都混熟了,只不过他不敢跑远,他怕地府里的黑狗。
这一日——哪一日安乐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很寻常的一天,他在森罗大殿里散步。
为什么要散步他也不知道,鬼需要散步吗?他时常问自己这类问题,却无法参透玄机。
毕竟鬼做的大部分事都是没有意义的。
总之安乐在大殿的黑色柱子旁边走着,突然他看到前面有一个人,那人正站在柱子旁,似乎在等着他。
安乐有点奇怪,刚开始他以为是判官,可走近了才发现那人衣着讲究,与秦广王一样穿着长袍,不过比起秦广王的素黑,他的衣服更为花哨,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花孔雀。
那人长得也很奇妙,长相秀秀气气,却有点女相,要不是他的打扮,安乐差点以为他是个女子。
那人看见安乐,冲着他笑,一笑起来更加雌雄莫辩。
“你就是安子悦。”
安乐点点头,问:“请问阁下是?”
那人但笑不语,只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就在这时,旁边响起脚步声,这脚步声安乐听过无数遍,如此熟悉,让他眼睛一亮,是秦广王来了。
安乐刚想出声,面前的人竖起手指放在唇上,让安乐不要说话。
安乐下意识闭上嘴,那人动了动手指,安乐猛地被一股气流推到柱子后面,紧紧贴着大黑柱,动弹不得。
哇,这个人法力好高强。
安乐想喊秦广王,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
于是他一只鬼就被困在柱子后面,动不了也说不了话,只能听见秦广王走了过来,与刚才的那人攀谈起来。
“你怎么不在你的东南海底待着,跑到我这里来了。”秦广王清冷的声音传进安乐的耳朵里,看来殿下与那个人认识。
那人笑着说:“海底无趣啊,哪有你这里快活。”
秦广王的语气没有什么波澜,说:“看来宋帝王是嫌不够忙碌,那我多批解一些鬼魂去黑绳地狱好了。”
那人连忙说:“别别,让我清静清静。”
原来这个人是地狱十王中,掌管黑绳大地狱的第三殿宋帝王。
安乐想着,怪不得法力无边。
安乐早就听闻地狱十王的威名,可他待在森罗殿这么多年,只见过首殿的秦广王,其他九王据说要下地狱才能看见,没想到这次竟然能遇到宋帝王。
宋帝王很爱笑,时常发出戏谑的笑声,他对秦广王说道:“我听闻判官们在嚼舌根,说蒋王这边养了一只乖巧的小鬼,我心生好奇,忍不住过来看看。”
秦广王沉默片刻,说:“只不过是暂时收押的一只鬼魂。”
宋帝王说:“真的么,所以蒋王何时会做出批解?蒋王不批解,那只鬼便不能去地狱里赎罪,蒋王准备扣他到海枯石烂吗?”
秦广王回答:“至少等到他阳寿耗尽。”
宋帝王终于收起笑容,幽幽叹口气,说:“蒋王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未必不知那人是犯了大罪的。”
秦广王不语,宋帝王接着说:“那只鬼生前忤逆天道,更改了三千人的命运,这三千人在几十年间又影响着无数的人与无数的事,导致星盘失衡、生死簿改写,天上的诸位神官不得不花费大工夫修正天道,这种损失,足够让那位姓安的公子永生永世在地狱里不得超生。”
宋帝王轻笑一声:“可蒋王却以收押的名义,迟迟不肯判决。”
安乐在柱子后面,听得心脏砰砰跳——如果鬼还有心脏的话。
宋帝王已经指名道姓了,说的就是他。
安乐知道自己犯了过错,可不知道他的罪过如此严重,听宋帝王的意思,他之所以这几十年在地府这么逍遥,全部依仗秦广王的拖延。
秦广王表面上说着收押待审,其实是保护他啊。
宋帝王说他罪无可赦,会永世不得超生,这些他听在耳里却没放在心上。
他现在满心满脑想的都是,殿下在保护他。
平日冷淡而尊贵的殿下,无时无刻都在为他着想。
安乐心里的情感就要漫出来,作为一只鬼,本该毫无七情六欲,可现在他却觉得心头甜甜的,很想冲出去,对秦广王说“谢谢你”。
此时秦广王开口说道:“孽镜无法照出他的身影,这是世间少有的大善。我只是觉得身为评判善恶的殿首,如果连这种善意都无法维护,未免也太可悲了。”
宋帝王再次叹息,说:“可你必须给其他人一个交代。”
他若有似无地望向安乐躲着的柱子,说:“因为那位安公子救人的时候,动用的是文曲星君神力,文曲星在事后领了责罚,分出三成星魂到阳间,帮助天道回到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