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薰绕来绕去绕到书架背后折回来继续向前走,尽力放轻声音不忍打破一室寂静。走了几步侧面突然飞过一颗纸团,她连眼都不眨抬手轻松拦下握在掌心,这才侧头转过去看着那边偷偷做了坏事的人笑,对面薄荷绿的眼睛也含着绵软笑意,是只有看到她才会流露出来的温柔。
寻寻觅觅许久,这家书店里除了她,再没什么能让他心动。
“《竹取物语》……这个价,这可是从府城带回来的新书,文库重新勘定的读本。”结账时老板报了个数,这种供初学者识字专门重新排版勘定的新书可说不上便宜,少年二话不说往袖子里掏出钱袋,阿薰却直接从腰带里抠了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票拍在柜台上:“书是我认字用,哪里要你出钱买?”
她是真的会攒,藏私房钱从来没叫管家婆婆发现过。
“第一本,我给你买。”
他认真看着她的眼睛,眸子里满是坚持:“既然选择了学习一门课程,就不要轻易放弃。我现在记录你开始的时刻,等有了成果的时候再来告诉我,我永远对你满怀期待。”
这话听上去……有点怪怪的感觉?恍惚间仿佛面对着严肃师长……或者是不苟言笑的父亲?
算了算了,还是别想了。
少年和少女争执不下,一高一矮,一挺拔一秀丽,书店老板看得津津有味:“就让少爷给你买嘛,还礼不就是了?”
有来才有往,都来往上了,自然越走越近呗!他这是日行一善。
阿薰终究没拗过他,最后抱了《竹取物语》走出书店,走到道路分叉处皱着眉又将书交给福泽谕吉:“我那里不好存,你替我拿着,每天上午神社见,你讲给我听。”
书这种东西,万一叫谁看见了可不好。在这种乡下地方,身为女子还想着要读书实在是离经叛道,近藤家主觉得女儿貌比小町不也没教习大小姐识字么,她一个“养女”,多少还是要小心谨慎些。
“好,行,可以。”就冲着“每天早上神社见”这句话他也肯答应,接过书拿在手上:“神社见。”
时间不早了,阿薰还得回近藤家做工,再拖一会儿中午又要被管家婆婆啰嗦。
她一走福泽谕吉就觉得身边突然空了一块,有点凉,大概这就是寂寞。
……算了,先去道场找主家说一下调整时间的事,然后就回家吧。
这一天神道无念流道场从外面请的监修出刀特别凶狠,简直就像生出了獠牙的孤狼般追着众多弟子打,打得许多比他年长的弟子都几乎要哭出来。
午饭时主家与这银发少年谈了几句,他就板着脸说每日清晨都要去神社,上午赶得太紧,想要换个时候。主家一想觉得没什么区别,下午的时间还长些,就点头同意今后请他下午再来。
皆大欢喜。
“对了,福泽少爷。我本家有个亲戚在东京府讨生活,近日传话回来说是有位大贤者四处游学顺便打算收两个弟子。上次听人说起时已经走到茨城,过段时间也许会往关西来。令兄接了令尊在藏屋敷的职位,你也不能一直就待在我这个小道场里一辈子,不如届时上门去试试?”
这倒也是条不错的出路,总比次子剃了头发去寺庙里做僧侣的传统来得靠谱。其实僧侣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家眷要分担寺院里的活计,很是辛苦。想想阿薰总有些苍白的脸色,他觉得应该可以努力一下。
想了一会儿他才认真严肃看向道场主鞠了一躬道谢:“多谢您告知,到时候一定会做好准备上门拜访那位贤者。”
知道他听人说话反应许是有点慢,刻意等到这个时候向外卖人情的道场主笑着拍怕他肩膀大声道:“你是有学识的,不要白白蹉跎岁月。中津这种乡下地方困不住你这样有本事的年轻人。”
谢过道场主又告辞离开,当晚福泽谕吉回家看完功课就翻开白天买的那本《竹取物语》打算准备准备明天好教心上人识字。
等他从头到尾认真把书读过一遍,少年沉默着将其倒扣在桌面上侧头发呆百思不得其解。
带着薄茧的手指沿着书脊侧无意识滑动,头顶冒出一个又一个小问号。竹取物语这个故事的梗概他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前后讲那些情节竟如此古怪矛盾。想了又想,仍旧想不明白,眼看夜色越发浓重,还是先吹灯睡下,等明天拿去问问阿薰——他是男人,弄不清楚女子心底想法,自然也看不懂这本最早的物语小说内里究竟有何深意。
结果翻来覆去一夜也没睡踏实,天色微亮远处农人家养的鸡还没叫他就醒了,翻身坐起来换过衣服,趁外面人少先去替母亲打了水。水缸一满又去厨房带上那个越来越大的饭团,回屋子拿了书,走到母亲门外交代去向,这才整整衣服踏出家门。
福泽夫人在儿子一趟一趟打水的时候就醒了。她也是武士之女,幼年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养在父母膝下,拿过最重的东西不过茶道用的陶钵,哪里做过体力活。大儿子断断不会去碰任何有辱武士体面的家事,也就只有小儿子能体贴的默默帮她将这些做好,不能怪她在心里更偏向小儿子一些。
等儿子脚步声慢慢远去她才坐起来换过衣服,再唤醒同住的女儿去厨房做早饭。幼子早已将火点起来慢慢闷着,灶上也有烧熟了的水可供洗漱饮用。这孩子古怪,规矩也特别多,水必定要烧熟了才许喝,哪怕又放凉了呢,总之前头烧的那个步骤必不能省。说是生凉水喝了腹内会长虫,听上去怪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