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阳春三月, 正是处处莺飞草长、柳芽初绽的好时节。一眼望去, 街上尽是如伞般繁茂的碧树, 一株株高大挺拔,将自天上洒下的日光都遮去了不少。
彼时柳清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翰林,因着备受当年的二皇子看重,倒也在京中积攒了不少人脉。待他母亲过寿之时,城中便有不少官员前来道贺, 柳府门前车马纷纷,时不时便有辆装饰的颇为富丽堂皇的马车停于两只石狮子前, 从上头下来一个个身着锦缎的官老爷, 冲着柳清笑道:“柳翰林,听闻今日府里老太太寿辰, 我们特意前来祝寿。你总不会不欢迎我们吧?”
“这是哪里话?”柳清笑道, “得您莅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哪里会不欢迎?快快请进才是。”
俨然是一副宾主尽欢之象。
□□却是这些个夫人太太的主场,因而皆是由孟夫人忙前忙后地招呼着。她乃是当家主母,自是推脱不过, 好在亦是饱读诗书之大家出身,进退得礼,赢得了众人一片赞扬之声。
只是面上看着虽是和睦融融, 底下却少不了议论之声。有夫人轻轻碰了碰身旁那位同伴的臂膀,压低声音道:“柳翰林至今,是不是还不曾有一儿半女?”
“这倒也不是, ”那同伴微微摇了摇头,趁着无人注意,亦悄声道,“听闻府里有个丫鬟,还是给翰林留下了一个庶女......掐掐年月,如今,大概也有四五岁了吧?”
“这么说,不是柳翰林的问题了?”这位夫人像是个热衷于这些八卦秘闻的,闻言登时将身子靠得更近了些,“怎么今日也不见她带出来见见?莫不是因着自己是个产不出庄稼的坏田,就生了些苛待庶子庶女的心思——”
“赵氏!”同行的夫人听闻此话,忙将她手一拽,“你是疯了不成,竟然在这地方说出这等话来!”
那姓赵的夫人登时察觉到自己失言,竟在别人的地盘上议论是非,登时面上也有些讪讪的。忙举杯轻抿了一口黄酒,不再说话了。
只是她不说,少不得有旁人问起来:“听闻府上仍有一位庶出的小姐,怎不见带出来?”
孟夫人原本正言笑盈盈地帮着斟酒,听到这话,面上的笑意便顿时去了十之七八。她微微抿着唇,定定地看向说话那人,直到将那人也看得心虚起来,方蹙紧娥眉,不咸不淡道:“她年纪小,禁不得风,也不爱见生人,有劳各位关心。”
众人面面相觑,明明知晓这不过是随口拈来的推脱之语,却也不好说的,只得一笑举杯,将这件事掩过去了。
此时贾赦之元妻张氏尚且未曾过世,这般算来,柳清便算是她的小舅舅,自然也前来了宴席。宝玉因着于府中无趣,便死活闹着跟了她来,在女眷们坐的席上探头探脑。先前还不过看这些个夫人小姐个个娇滴滴的模样儿,后头便觉着无人与她玩耍,且那些个夫人见着他生的粉雕玉琢,没有一个不爱的,个个都要伸出手来掐上两把。宝玉两腮俱被掐的红如烟霞,愈发受不住,趁着张氏一时不备,便偷偷地独自溜了出去。
他这时也不过三岁,身子小巧,一路过往的仆从竟有多半不曾注意到他。便是注意到了,也并不如何当回事。宝玉一路踉踉跄跄地扑着一只彩蝶,拿莲藕也似的圆嘟嘟的胳膊东一扑腾西一扑腾,逐渐便进入花木深处去了。他眼内唯有这只色泽不同寻常的蝴蝶,丝毫注意不到自己眼下到了何处,这般看也不看地的追过去,不仅不曾逮到蝴蝶,反而自己被一块小石头绊倒,狠狠摔了一跤。
趴在草叶子里的宝玉低头瞥瞥自己被地面擦伤的小胖手,委屈地瘪瘪嘴,有点想哭。
......然而这个时候,原本应当冲到他面前忙忙将他抱在怀里哄的丫鬟姐姐,一个也不曾出现。
宝玉左右看看,这才发觉,自己正处在一片繁茂的花木之中——只是他尚小,只能看出这些个花草不同于他寻常见惯的那些,却看不出这些都是许久未曾有人修剪过的。地上尽是落花枯枝,他拍拍腿,努力地想要站起来,紧接着就看见了脚旁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快地爬了过去。
宝玉:......
片刻后,一声凄厉的嚎啕登时响彻了整个西院。
连带着那只无辜路过的虫子亦被他这惊天动地的哭声吓着了,茫然地扭过脑袋,拿一对触角底下的小眼睛望着宝玉,宝玉一不小心低头和它对视了下,登时“哇”地一声哭的更凶了。
“呜哇哇......”
他坐在草叶堆里抹眼泪,一面哭着,一面还要努力站起来,小身子东一趔趄西一趔趄,泪珠儿滚滚往下掉。
兴许是被这哭声惹得心烦,不远处传来了一个满满皆是不耐烦的声音:“你哭什么?”
宝玉揉着眼睛,小肩膀一耸一耸,喉间仍有些哽咽:“有虫子。”
他说罢这话,才想起来看一看方才问他话的是何人,谁知看了一圈,却不曾见任何人的踪影,登时以为自己是见着了什么鬼,一瘪嘴,倒是被吓得不敢再哭了。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轻声道:“那个......”
“怎么?”那人显然有些心烦意乱。
小宝玉咽了口唾沫:“你......是人?”
那声音瞬间静默了片刻,随即嗤笑一声,似乎很有些不屑,“当然。”
是人就好!宝玉眼睛登时一亮,颠颠地便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跑了几步。他走出这片草丛,这才看见了一座颇为简陋的小木屋,屋子上爬满了碧色的植物,风一吹,草叶儿便于空中荡来荡去,探头探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