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鸫被任渐默问得一愣。
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夜深人静的不抓紧时间好好休息, 偏要跑到钟楼上来干什么。
他只是刚刚进入“世界”,一时间遇到了太多的事情,心中积攒了过多的情绪, 以至于根本无法安然入睡, 所以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一个人冷静冷静罢了。
“我刚才睡不着。”
季鸫垂下眼,老实地回答:
“所以随便逛了逛……”
任渐默似乎对他的坦白很满意,点了点头:
“下次在‘世界’里的时候, 要注意保护自己,别做这种危险的事,知道了吗?”
季鸫抬头,诧异地看向任渐默:“危险?”
他一开始以为任大美人儿口中的“危险”指的是可能会遭遇那些骷髅怪, 但转念一想,又感到他说的或许是单独到钟楼上来这件事的本身。
“‘一人不进庙,两人不看井, 三人不抱树’, 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任渐默对傻乎乎的季小鸟解释道:
“尤其是在各个‘世界’里面的时候,不管是别的参演者,还是原住民, 你都不能掉以轻心,知道吗?”
他说着, 走到季鸫身后,探手比划了个“抱”的姿势。
“就你这小身板儿,但凡力气大点儿的, 如果像这样, 直接将你一抱一丢, 你连叫都来不及叫, 就从钟楼上掉下去了。”
任渐默朝窗外的黑暗一指:
“这样我们明早起来时,只会发现你丢了,却连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知道。”
季鸫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不……不至于吧……”
他嘴唇抖索了一下,勉强挤出个笑容:
“玫瑰和黄胖子不至于做这种事,那些幸存的镇民又跟我无冤无仇,干嘛要……”
季小鸟的话说到一半,回头时,冷不丁撩起眼皮,瞧见任渐默颜色迥异的一对眸子,左瞳凛然、右瞳深邃,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得季鸫说到一半的话戛然卡在嗓子眼里,再也说不出口了。
“谁知道呢?”
任渐默弯起眼睛,唇角勾起一抹诡谲的微笑,朝前迈了半步,两手撑在季鸫身侧,轻声说道:“就比如我,要是真打算对你做些什么的话……”
季鸫抬起头,直愣愣地看向任渐默。
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季小鸟回想起自己在灰烬之城里第一次跟任渐默说话的时候,他身体似乎不太舒服,脸色苍白,步履蹒跚,一副病恹恹的虚弱样子,说不了两句话就咳得喘不上气来。
就因为上个“世界”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让季鸫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这是个白瓷做的病弱美人儿,他身为小队队长,必须要时时刻刻把人护在身后——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只是现在,他们两人贴得这么近,季鸫才恍然觉得,任渐默足足比他高了大半个头,身材虽然瘦,但抵在他两侧的手臂肌肉紧实有力,跟“孱弱”二字根本不搭边儿。
要是对方真有心要对他“做点儿什么”,确实能够将他抱起来,轻轻松松地就丢下钟楼。
季鸫一颗心脏“砰砰”乱跳,紧张得连连吞咽了几口唾沫。
“怎、怎么会?”
他干涩地说道:“我们可、可是队友啊……”
“哦?”
任渐默有心好好吓唬一下这小孩儿,他收拢了手臂的范围,贴近季鸫,幽幽问道:
“你就真这么确定?”
季鸫惊得后脑发麻,全身一个哆嗦。
“啪”的一声,他的羊毛卷儿炸了起来。
一小股蓝色的电流从他的指尖蹿出,在两人的中间打出了一个小火花。
——卧槽!
季鸫这回是真的炸毛了,脸颊烫得能煎鸡蛋,简直羞愤欲死。
他竟然被任大美人儿吓得漏电了。
任渐默一愣,随即低头弯腰,闷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他努力压抑着音量,笑声听起来又闷又抖。
季鸫捂住滚烫的双颊,欲哭无泪。
要不是理智尚在,他是真的很想当一回鸵鸟,干脆一头撞在墙上,把自己磕昏过去拉倒。
“喂,你能不能别笑了!”
季鸫整个人被任渐默圈在手臂与墙壁之间,但凡动作大一点儿都要挨蹭到,他只能夹着胳膊举起手,一边扒拉自己炸成了一团蘑菇的头毛,一边欲哭无泪地求饶道:
“别玩了!放过我吧,求你了!”
任渐默觉得小孩儿这句带着哭腔的软软的“求你了”实在很好听。
他愉悦地松开了手,后退两步,然后从工衣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了季鸫。
“抱歉,刚才好像有点儿欺负你了。”
任渐默说道:
“这是给你的赔礼。”
季鸫接过一看,竟然是一块没开封的巧克力,在口袋里攒得久了,被体温软化,被他的手指一捏,就轻易捏出了一个弧度。
那是他们刚进入世界时,搁在背囊里的行军食物之一,不过季鸫的那份全都放在行李里,逃出诊所那会儿根本没机会回头去取房间里的包,自然也就被他弄丢了。
任渐默朝他笑了笑:
“吃吧,再不吃就要融化了。”
于是两人并排靠在钟楼的墙壁上,共同分食一块半融化的巧克力。
军需装备里的巧克力其实算不得多好吃,起码跟“桃花源”里提供的各色高档糖果甜食点心压根儿不能比,油脂含量高,糖分也大,加上这还是被体温捂得半化了的,剥开来时,黏黏糊糊地沾在包装纸上,别的不论,光是卖相就实在相当抱歉了。
不过对季鸫来说,现在有一口甜的,就已经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更何况,这半块巧克力,还是任渐默分给他的。
他小心翼翼的剥开铝塑包装,将溶成了半弧形的巧克力放进嘴里,含在舌头上,用味蕾认真细致地感受着那混杂着可可脂苦味的齁人的浓郁甜味。
他舍不得咀嚼,只抿着唇,直到棕黑色的固体逐渐融化,才将糖浆咽下去。
“我以前是练弓箭的。”
季鸫将吃完的糖纸折起来,对身边之人说道:
“进了青年队以后,队里的专业营养师会为我们制定增肌和控制体重的计划,平常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是有规定的,像巧克力这种高糖高脂的食物,基本上是不让碰的。”
他一边说,一边抬眼瞄了瞄任渐默的表情,看他听得专心,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顿时安心了不少。
“而且,在比赛周期,为了避免尿检出岔子,不止是高糖高油的食物,还有一大堆其他东西都不让吃,禁止食用的清单能列满一张a4纸,连买个罐头都要对着清单仔细检查有没有防腐剂。”
说到这里,季鸫忽然笑了起来:
“我们的教练,是个拿过世锦赛亚军的牛逼人物,特会教,但也特坏心眼。”
他朝任渐默眨了眨眼:
“你猜他怎么着?”
任渐默很配合地问道:“怎么着?”
季鸫:“咱教练有个厨艺很好的夫人,每天都给他带三菜一汤还有水果的三层爱心便当。教练就总挑我们吃增肌餐的时候在旁边吃饭……”
他把分泌出来的唾沫咽了回去:
“饭盒一掀,那叫一个香飘万里,把我们馋得呀!偏偏他还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是功成名就奔小康、老婆孩子热炕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所以他这是在敦促我们这些小鬼头好好努力,不说青出于蓝,起码也得跟他看齐!”
季鸫摇头一笑:
“我们那时候可惨可惨了!差不多每天吃增肌营养餐的时候,都要闻着教练的饭菜香味,边吃还得边自我催眠,昨儿是红烧牛腩,今天是酸甜炸鱼……”
任渐默想象了一下十六七岁的季小鸟一边嗅着隔壁的饭香,一边咬牙切齿地嚼着鸡胸肉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下意识的追问:
“那你们就真的肯乖乖听话,没偷偷加餐?”
“哎!”
季鸫有些诧异地抬头,“竟然让你猜着了!”
他说道:
“我们队里有些年纪小的孩子,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时候,每天半夜都饿得两眼冒金星,嗷嗷挠墙。但队里管得严,熄灯关门以后,那是翻墙都翻不出去的,没办法,只能摸黑在凉白开里兑木糖醇,先喝个水饱,再塞两块粗粮饼干对付过去。”
说到这里,季小鸟眨了眨眼。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不受自己控制的泛出了湿意。
“有一次,我们有个小队员不知怎么的从外面偷渡了一杯奶茶进来……就是小姑娘特别喜欢的那种,很甜,还加了一大勺珍珠和厚厚一层奶霜。”
他声音微微颤了颤。
“但他不敢一个人全喝光,就躲在宿舍里,和咱们几个兄弟一人分了几口,喝完了,还要将杯子冲干净以后用剪刀剪成碎片,混进其他生活垃圾里毁尸灭迹……”
话说到了最后,竟带了一丝哽咽。
他想到了那日的磁悬浮轨道车事故。
当天在车上,除了被他救出车厢的小安以外,还有同队的两个队员与一名教练、一名队医。
季鸫不知道他们在遭遇了那么严重的意外之后,还有没有机会生还下来,又或者,是不是跟他一样,也在那场事故中死去,再莫名其妙地进入了一个杀机四伏的“世界”……
“呼!”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不再纠结于这些他早已无能为力的旧事。
然后,季鸫用力地一握拳,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
“总之,等我回到‘桃花源’,第一件事就是叫两杯奶茶,加了很多珍珠和奶霜的那种!然后喝一杯,倒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