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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当然没有了。”周平山立即反驳,“我父母都是普通工厂职工,哪有什么关系?”
    “别瞎说,人周律师正儿八经靠自己能力,”谢风华感叹说,“你这么优秀,你爸妈肯定特别骄傲。”
    周平山的笑一下就退了下去,勉强说:“可能是吧。”
    老季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笑眯眯说:“你爸妈可能怕你骄傲,没当着你的面夸,但他们在左邻右里面前可没少夸你,我们民警都说了,走访你家时不用说名字,只说周律师,随便哪个人都知道,哈哈,中国式父母都这样,理解理解。”
    周平山的脸色一下变白:“你们去了我父母家?”
    老季点头。
    周平山手里的烟顿时拿不稳,直直掉到桌面上。老季伸手把那根烟捡起,按灭在烟灰缸里,若无其事说:“我们还问到了一个情况,原来你跟庄晓岩不仅是老同学,还是老邻居,你们原来住上下楼,嘿,瞧这缘分深的。”
    谢风华温言说:“周律师,你这么聪明,当然也能猜到,我们还查到了当年一些事,比如庄晓岩有个酗酒成性的爸,她跟她妈是家暴受害者,你们住楼上楼下的,想必没少听到他们家的打骂声,所以你从小就特别可怜她,是吗?”
    周平山沉默了好一会,才涩声说:“季警官,能再给我一支烟吗?”
    老季抽出另一只烟给他,照样帮他点了,周平山手微微有些抖,把烟凑近嘴边,贪婪一样深深吸了一口后猛然咳嗽了起来。
    谢风华默不作声为他倒了杯水,放在他跟前。
    周平山咳了好一会才平息,把水端起来喝了一口,哑声说:“谢谢。”
    他发了会呆,问:“我父母还好吗?”
    老季说:“你妈很精神,差点要揪着我们同事的衣领挠他满脸花,还好去的有民警有刑警,当时就给她拉开了。后面她哭得挺厉害,说她认识领导,要找谁谁来治我们。你爸不好说,好像全程没吭声。”
    周平山自嘲一笑,喃喃地说:“这下他们该更恨小庄了。”
    “能理解,”谢风华说,“你毕竟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
    “可他们从来不理解我,”周平山叹气,“不知道我想做个什么人。”
    谢风华不动声色问:“那你为庄晓岩做了这么多事,达到你对自己的要求了吗?”
    周平山偏过头,半响才说:“勉强吧,至少她脱离了苦海。”
    “小周,你是律师,应该知道不要小瞧警察,也不要高看自己,你做过什么我们已经找到部分证据,你为什么做,我们迟早也能推断出来。但我现在不想说这些,我现在想骂你,”谢风华盯着他的眼睛,“你是糊涂了吗?大好前程,每一步都走得那么不容易,难道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周平山却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谢风华面前真情实意的笑,而不是那种圆滑的,世故的假笑。
    他眉目舒缓,眼睛明亮,带着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朝气与憧憬,摇头说:“姐,你不是我,你不懂的。”
    谢风华轻声问:“因为小时候没能救庄晓岩?所以你一直心里有愧?”
    “说小时候,其实也不算小,那会我都读初中了。”周平山呼出一口长气,“刚刚季警官说什么来着,楼上楼下,肯定听过不少打骂声?”
    他讥讽一笑,随即低垂眼睑,显然陷入某种不愉快的回忆,斟词酌句说:“我告诉你们,那不叫打骂声,那简直像酷刑。隔三差五,有人在你楼下动私刑,能让你听着都不寒而栗,浑身发抖的私刑。”
    “那年头家暴没入法,打死老婆算虐待罪,顶天了判个六七年,表现好的没准三年就能出来。一个人活活被打死,这个过程你们知道有多惨烈吗?不是一刀毙命,不是一枪爆头,而是长达几个小时饱受酷刑,做这种事的人,才判不到十年……”周平山说到这,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轻咳一声后换了种口气,淡淡地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做律师?很简单啊,换成你在那个环境长大,你也会想总得做点什么。可惜我父母老想着要我去投靠在日化企业当高管的亲戚,所以我不得不读了化工。”
    “所以当年没能帮得了庄晓岩,你一直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谢风华点头,“我能理解但无法认同,你要帮小庄离开范文博有的是其他办法,为什么要知法犯法?”
    “为什么啊?”周平山目光中露出隐痛,“范文博太精明,小庄不可能在和平状态下跟他离婚,就算离婚,她能分到的财产也很少…… ”
    “以你的聪明,这些都不是你铤而走险的直接原因。”
    周平山低头笑了,没说话。
    谢风华轻声问:“你认为范文博家暴庄晓岩? ”
    周平山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你知道范文博那天没打庄晓岩,所以你亲自动手制造家暴的伪相,你让她半夜来找我,是因为有我陪同报警,民警一定会受理,这样就有了家暴的出警证据和证人,你知道正当防卫在我国成立的条件有多严苛,所以精心策划了一个近乎完美还能引起广泛社会舆论的正当防卫场景,你肯定不只一次去实地勘察高架桥底,想要确保范文博被推下来时一定会摔死,为了令庄晓岩能成功把他推下桥,你肯定还授意她给范文博喂了某种令神经迟钝,四肢无力的药。”
    周平山瞳孔微缩,将手里的烟揉成一团。
    “但我有个地方不明白,男女力量毕竟悬殊,就算事先计划周详也可能出现意外,”谢风华看着他问,“你就不怕被推下来的是庄晓岩?”
    “怕,怎么不怕,光是想象那个画面我都受不了。”周平山喃喃地说。
    “怪不得你一直在那等。”谢风华点头,“万一出意外呢?”
    周平山咬牙说:“那我就开车追上桥,亲自把范文博撞死。”
    “总之那天晚上,范文博一定得死?”
    “是,他必须要死。”
    “所以你承认,是你主谋计划杀死范文博,并伪造成正当防卫了?”
    周平山微微变色,愣愣地看着谢风华。
    谢风华毫不退缩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周平山像卸下满身重担那样,靠在椅背上闭眼笑了笑,睁开后用豁出去的口吻说:“对,我承认,都是我谋划的,小庄从头到尾都是被我逼迫,她并不想要范文博死,是我坚持要这么做,我还胁迫她,她向来没主意,这才听我的。”
    “我才是主犯,她只是胁从。”
    谢风华脸色古怪地看着他,半响才说:“小周,你知道范文博其实从来没对庄晓岩动过一根手指头吗?”
    “不可能!”周平山怒气冲冲,“我亲耳听到他在电话里对小庄拳打脚踢,小庄哭着求他,那一次他把小庄的胳膊都打折了……”
    “你也说了是亲耳听到。”
    “那胳膊上的伤……”
    他说到这也察觉到这种东西太容易伪造,不由得消了音,脸色煞白,目光中尽是难以置信,一个劲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的……”
    “庄晓岩虽然看着柔弱,但其实身体很健康,我们找不到她近三年任何的就医记录,而且也没有任何的报警记录,邻居也从没反应过有听过他们家传来打骂吵架声,相反,要不是出这事,很多人甚至以为他们夫唱妇随感情不错。庄晓岩再要面子,再胆小不敢告诉别人,总不可能胳膊被打折了,都不用就医吧?”
    “不可能,你骗我,不可能……”
    “一个人童年遭遇过家暴,并不等于她这辈子都会遭遇家暴,”谢风华不无怜悯地说:“范文博心高气傲,其他方面或许是个人渣,但他没动手打人的习惯。你也知道,我最好的朋友是他的前妻,如果他有暴力倾向,就不可能对我朋友例外,那样我早就会察觉。”
    周平山冷汗涔涔,望着她居然像个无措的孩子,他茫然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谢风华合上档案和记录,下了结论:“小周,恐怕这个案子,你才是胁从。”
    第26章
    谢风华走出审讯室后想了想,特地转到监控室,从监控里观察了一会周平山。
    那个刚刚还侃侃而谈又不失侠义柔肠的青年,此刻已经整个人失魂落魄地,犹如有谁拿强力去污剂刷过他的脸,将其脸上所有表情都洗刷赶紧。他把头趴在桌子上,像被谁抽掉了整根脊椎,无法维持坐立的姿势。半边脸贴着桌面,半边脸朝上,眼睛呆呆盯着某个地方,又不是真正在看什么,只不过暂时需要一个地方安放视线,不然连看哪都同样的茫然无措。
    就如他现在一样。
    明明不久前还无所畏惧揽下这桩谋杀案的主要刑事责任,那时他脸上的表情就如所有决定自我牺牲的人一样,坦然、解脱,甚至有些幸福。
    但片刻之后,他自我牺牲的信仰核心被捣毁,整个行为都变了味,不仅不值,而且愚蠢。
    他虽然生长在市侩的小市民家庭,母亲悭吝刻薄,父亲懦弱自私,然而歹竹出好笋,他并没有成长为同样悭吝自私的人。在多年前目睹母亲如何狠狠奚落那个哀告哭求的女孩并将她拒之门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睡梦深处都回荡那个女孩的哭嚎怒骂声。
    他的成长过程中或许总在不停地想,那个叫庄晓岩的女孩后来怎样了,假如当初他能长得更强壮点,或者脑子更聪明点去帮她,她的命运是不是因此不同?
    这件事在他心底打穿了一个孔,怎么做都填补不了。因此当那个女孩再度以同样的悲惨,陷入同样的泥沼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袖手旁观。在这个过程中,他或许还对庄晓岩产生过某种强烈的爱意,恨不得把己所能与都掏出来尽数给她。那并不一定是爱情,而是某种比爱情更强烈的自我献祭的欲望,就如信徒终于能实践他教义的信条,无限可能去接近神意,为此他哪怕赴汤蹈火,赔上整个人生都在所不惜。
    只要他心灵深处的小女孩不用再哀嚎哭求,她平静了,他才能找到自己的平静。
    因为这样,周平山从没想过整件事是个骗局,连想一想这个可能性都是对自我信仰的亵渎。他聪明的脑瓜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一场专门针对他这种补偿心理的精心设计,而他就像一只被蒙上眼的羊羔,傻乎乎被人牵着走向祭坛,刀子已经要落在身上了,还以为自己死得其所。
    谢风华想到这,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看样子是被打击狠了呀,”老季跟着她往屏幕上瞧,摇头叹息,“前一秒钟还以为自个是护花使者,后一秒钟得知自己护的那朵雪莲花压根儿其实是朵食人花,啧啧,可惜了大好前程都喂了狗……”
    “你干嘛?”谢风华瞥了他一眼,“难道想要我对此心存愧疚?”
    老季反问:“难道你会因为愧疚就不打击他?”
    “不会。”谢风华看着屏幕里一动不动的周平山,“该说还是得说。有了这层打击,之后你们问什么他都会如实相告了。”
    老季摇头感叹:“这就叫年轻时谁没遇见几个渣,就是小伙子遇上的渣比较狠,这跟头摔得比较重,哎,没办法,有句小姑娘们爱用的话怎么说来着,对了,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话是这么说,但这事也不能全赖庄晓岩,”谢风华冷静地说,“周平山主观意愿确实想杀了范文博,他就是知法犯法,不冤。”
    老季点头,看了她一眼问:“庄晓岩那你今天见不见?”
    谢风华有些疲惫,揉了揉太阳穴说:“来都来了,见吧,就是可能效果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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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一语成谶。
    谢风华与老季一起,跟庄晓岩在审讯室里面对面坐了四十多分钟,愣是一句有助于案情进展的话都没问出来。
    庄晓岩并不是不配合,她在态度上堪称非常配合,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就是说的全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谎话。
    比如老季问她,你为什么隐瞒自己跟周平山以前的邻居关系?她回答,那是因为自己童年过得很惨,而周平山是见证人,她不愿面对悲惨的往事,自然就不会主动说周平山是她的邻居。
    老季又问,范文博死的那天晚上你报警说遭遇家暴,身上的伤到底是周平山打的还是范文博打的?
    她答,当然是范文博打的,当晚谢警官跟我在一起,她亲眼看到范文博对我喊打喊杀,报警也是她帮我打的电话,不信你问她。
    老季再问,但我们查到同一天下午,你与周平山出入附近平价酒店,出来后他手上有伤,你带着大墨镜遮住脸。
    她说,我是跟周平山去了旅馆,但那是因为他对我有非分之想,叫我去开房,我一开始没意识到这点,以为他好心帮我离婚才去的,但进去后他动手动脚,我意识到不对就马上离开。他手上的伤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而且我怎么会找人来打自己,我又没疯。
    老季问,周平山已经承认是他动手,而且我们从没查到你这三年来有任何求医记录和家暴报警记录,范文博从来没家暴你,报假警做伪证,凭这两条就可以刑事拘留你!
    庄晓岩居然面不改色,反问在场的警察什么算家暴?范文博时不时打我耳光,揪我头发,踹我两脚算不算家暴?这些伤去验连极轻微都不算,犯得着就医?报警了你们警察愿意受理?
    她由始至终都坚持自己无罪,有理有据,逻辑通畅,致力于营造自己无助弱小的形象。然而与此同时,她的神情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时候的庄晓岩一改之前深入人心的柔弱形象,全程一直不仅平视老季,目光还时不时瞥向一旁的谢风华,她的眼神中尽是嘲笑和挑衅,仿佛在说没错,我就是在胡说八道,我知道,你们也知道,但你们能奈我何?
    老季甩出杀手锏:“周平山已经把他与你合谋杀死范文博,并伪造成反家暴正当防卫的事交代得清清楚楚,庄晓岩,你抵赖是没用的。”
    “他胡说!”庄晓岩反驳,“我丈夫死是意外,为什么出现这个意外有视频为证,我不知道小周为什么要这样污蔑我,不就因为我不答应跟他鬼混就怀恨在心吗?呵,男人,表面上看人模狗样,剖开了全一肚子坏水。”
    最后一句话她难得带上了点真实情绪,因而显得格外尖酸刻薄。老季有些替周平山不值,叱责她:“谁都有资格说,就你没资格!知道吗,一直到刚刚,周平山还在竭力揽下所有罪状帮你开脱!”
    庄晓岩无所谓地问:“那你们怎么得到他跟我合谋的口供?还不是他亲口说的?”
    老季被噎了一下。
    庄晓岩嗤笑:“还说不是一肚子坏水,呸。”
    谢风华轻轻吐出一口气,合上宗卷,对老季说:“你先出去一下。”
    老季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起身离开。
    谢风华看着庄晓岩,把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掏出那只在范文博家找到的夜莺玻璃镇纸,放到她面前。
    镇纸晶莹剔透,夜莺栩栩如生,庄晓岩一见之下眉眼微动,抬头盯着谢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