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公司有些事情,得回去一趟,你先好好休息。”陆英望着倚靠在床头的顾京墨,还是决定离开。
顾京墨盯着陆英左手的拇指与食指,拇指正死死地抠着食指的指尖,这是他掩饰自己情绪的一种方式。
顾京墨不再言语。陆英有些迟疑,终究是转身出了病房。
门口空荡荡的,不见医生护士,连刚刚对他充满敌意的男人都不在。陆英很好奇他的身份,此时却不是询问的好时候。
陆英走了,顾京墨仍然呆呆的坐着,她的脑子乱极了。虽然已经做了母亲,可她也不过23岁,一夜之间失去相依为命的父亲,让她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她不断回想着那奇遇一般的经历,她和她的父亲母亲的短暂团聚,她的家人给她的最后一点温情,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似乎是感受到顾京墨的悲伤,怀里的孩子也开始哭闹起来。
“伯琅……”
陆英来的时候,她一直把孩子抱在怀里,但是,从始至终,他一眼都没看。
顾京墨收紧手臂,把孩子贴近胸口:“伯琅,妈妈在,妈妈带你去看看外公。”
这一晚发生的一切都太难以置信,她一定要亲眼去见父亲,一定要好好问问孔阿姨。
顾京墨挣扎着下床,换下病号服,穿上自己的衣服,抱着伯琅朝父亲住的14号楼走去,熟悉的道路,熟悉的风景,一切一切都与过去没什么不一样,那么人呢?
爸爸,你一定也在等着我吧?
走进病房,顾京墨发现原本熟悉的地方似乎一下子变得空旷。原来的窗台上有一个盒子,是放气垫床的,还有一个放面包和矿泉水的白色手提袋子,窗边还有一张躺椅,她常常坐在那里,给父亲读书,还有父亲的拖鞋、脸盆、衣服,都去哪里了呢?
“京墨——”苏妈妈看着独自抱着孩子站在门口流泪的顾京墨,赶忙下床过去搀住她。
“不是大出血吗?怎么能这时候下床走动?”看着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的顾京墨,苏妈妈十分心疼。
“苏妈妈……我想看我爸爸,我想让爸爸看看我的孩子……”
“小孔在隔壁68床,新来了一个病号,指明让她照料。顾老师的东西,小孔都整理好了,顾老师……被送到太平间了,还是等你状况好点的时候再去见吧,你不为自己想,也要想想孩子。”看着被顾京墨抱在手中的孩子,苏妈妈的眼泪都要落下来,又是一个命苦的孩子啊。
从护士那里听说顾京墨来了病房的消息,孔阿姨连忙安顿好68床的病人,跟家属打了声招呼就赶了过来。
一见顾京墨,孔阿姨就忍不住跑上前去抱住了她,这个孩子吃了太多苦。
“孔阿姨……”
“京墨,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顾老师……”对于顾正原的离世,孔阿姨总是心怀愧疚,为什么就不能让这可怜的父女两人见上一面。
“孔阿姨,我爸爸他那时候难受吗?”顾京墨痛恨自己没能陪在父亲身边。
“顾老师……走得很快……那会儿,我们已经知道你生了孩子,顾老师也知道了,还笑了,笑得很开心,后来血压下降得很快……医生进行了抢救,可还是……京墨你一定得好好的,让顾老师走得安心。”孔阿姨边说,边给顾京墨擦拭脸上的泪水。
“孔阿姨,我想去看看爸爸……”
“好,阿姨陪你去。”孔阿姨犹豫一阵,看着对面苏妈妈担忧的眼神,终究还是同意了顾京墨的要求,她们实在不忍心阻止这对父女的最后一次见面。
“披上外套,你正在月子里,不能受凉。”苏妈妈从床边的椅背上捡起一件长外套,披在了顾京墨的肩上。
这是甘南星的衣服。
几十分钟前,苏妈妈接到甘南星的电话,说是“甘家有事”要立即赶去美国,因为走的实在匆忙,所以没与顾京墨打招呼,不过把月嫂的电话留给了苏妈妈,如果有需要,可以直接联系月嫂。
在苏妈妈印象里,甘南星一直是个话不多的孩子,会如此周到地为顾京墨做着安排,让她不由有些惊讶。
无暇多想,苏妈妈仔细地为顾京墨披上衣服,扣好扣子,看着她整个孕期都没能胖起来的苍白的脸,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去吧,好好地见一面。”
太平间在医院的负一层,靠近车库,位置十分偏僻,即使是大白天,依然罕有人至。
顾京墨抱着孩子,孔阿姨搀扶着顾京墨,一路上,除了泪水便是沉默。
顾京墨想起前几天给父亲读诗,读到“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时,父亲含糊地说“去西湖”,她高兴地应答:“好啊爸爸,等你出院,咱们去西湖!”她甚至当天便买了两个月后飞杭州的机票,想着到时带父亲过去休养几天。
然而这票,却永远地用不上了。
当管理员打开冰柜门的时候,孔阿姨抱着顾伯琅只略微在跟前站了一下便远远地走到门口站住了,孩子太小,冰柜气温太低,不能待太久。
顾京墨定定地站在冰柜前,望着躺在冰柜里熟悉又陌生的那个人,没有言语。
这是她的父亲,相依为命了十八年的父亲,以后再也不能对她笑,与她说话,给她依靠了。
她没能在最后一刻握住父亲的手,没能给他换上一套新的衣服,甚至在那梦境的最后一刻,她都没能告诉父亲她会安好,让他放心。
顾京墨缓缓地把头靠到冰柜的门上,像过去每一次亲密的耳语一样,在父亲的耳边说:“爸爸,我来了…”
“爸爸,我很勇敢地生下了伯琅,我是不是很棒?你的小姑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还有妈妈,我好久没见妈妈,她还是那么漂亮,爸爸你是不是有压力了?”
“爸爸,我见到了陆英,我不想再喜欢他了…”
“爸爸,将来,我见到你和妈妈的时候,可能已经很老很老了,你们会不会认不出我?”
“爸爸妈妈,你们不能忘记我…”
“爸爸,再见了,下一世,再做我的爸爸吧。”
顾京墨强撑着站起身,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孔阿姨,帮我给殡仪馆打个电话吧。”
当顾京墨抱着顾伯琅还有父亲的骨灰回到产科病房大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她从醒来便一直没有吃饭,疼痛和乏力几乎击垮了她,可是她一步一步地走,沉重,缓慢,又稳稳当当,她不能倒下,因为她怀里抱着的,是她的整个世界。
“哎你这人能不能走快一点,干嘛挡路啊!”伴随这一个带着不满的声音,顾京墨被身后的人狠狠地撞了一下,向一旁倒去。
伯琅!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