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了那股光亮,他仍旧平躺着没动,任呼吸一点点平稳下去,直到正常。可刚刚梦中那种痛苦心有余悸,甚至连场景都记得清清楚楚,是太让人忽视不得的真实。
手机屏幕很快暗了下去,方观澄伸出一只胳膊压在额头,始终不愿再闭目。想了想还是坐起来靠在床头,习惯性地拿床头柜上一杯水,却摸了个空。掀开被子,打开台灯,默默走到客厅,水壶里的水温度刚好,他是沙漠中干渴的行人遇上绿洲,这样才能让自己活过来一些。
再回到卧室,脑海中莫名清醒,好像再也睡不着,坐在床边看手机,显示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半。再打开微信,发消息的人网名只一个emoji的表情,白色的幽灵俏皮地吐着舌头,和白天里见到的那个相貌有些柔媚的女人实在反差。
虽然他私心觉得她年纪不大,最多25上下。
一个小时前发来了个视频,暖色调的橘黄灯光下,仔仔细细拍了《永澄》,由远及近,又转了一圈带过。视频里还有声音,像是在极力推销,“看……看这雕工……千瓣莲……”
应是见他没回,几分钟前又发了个表情,一只戴着粉帽子、拿着粉色手机、又背着个粉色包的白鸭,上面一行“怎么还不回我”的文字。
寂静无声的夜里,方观澄轻笑。
他从来不用表情包,只觉得这只鸭子实在是蠢。那视频看了一遍就不想再看,发送过来已经压缩过,没比白天的图片清晰多少。手机灭了,又点亮,手指虚虚晃了晃,才打了几个字。
“看到了,多谢。”最敷衍不过的回复。
没等他退出界面,屏幕上方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心里不禁感叹,也太过主动,是守在手机面前吗。
那边阿阴看到这五个字,加上标点符号七个字符,气的手机摔在了枕头旁。又赶紧捡起来急匆匆地打字,“怎么这么晚才回,是在做爱吗?”
嘴里嘟囔着怪自己,赶紧擦掉后面那半句,改成“怎么这么晚才回,是做噩梦了吗?”
方观澄见那句“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很久,差点怀疑对面在给他写长篇小作文,正打算锁屏放下手机时,收到了回复。
噩梦吗,不算吧。手放在被子上,任屏幕熄灭,他又去回想那个梦。
有阵子没梦到过了。
那种似真似假的情景,他或是局中人或是旁观者,可不变的是,他一定知道整个故事的起灭,这最致命。而每当回想,心头都压抑着疼,好比刚刚他纠正女人旗袍颜色的不对,现在又觉得,那白衫男子有话要说,却说不出口。
想着想着,眉头不受控制的皱,打开手机发送过去“晚安”,接着把手机扣着放在柜子上,这样再来消息他也不会感觉到光亮。
思绪随着刚刚压抑的梦飘忽,分一寸精神给阿阴,她用的是繁体字,方观澄注意到了。
而另一边深更半夜灯光不灭的房间里,阿阴压抑着尖叫,攥住手机捶在柔软的床上数十下。发泄过后再打开聊天界面,回复那个昵称为“观”的人一句晚安,好像用完了最后的力气,瘫在被褥间。
那时阿阴不知,信息时代,女子的主动都要大打折扣。而联络太过方便,让她这个一步步从古代走来的人无形中露了底牌。
方观澄就要比她镇定的多。
第二天太阳高照之时,阿阴起床后先去小祠堂上了炷香,从此开始新的檀香气的一天。出了房间门就见着餐桌旁的人,阿修罗障月。
她双手叉在胸前,表情不善,“酒醒了?昨天晚上闹我呢?赶紧回北京去。”
他早晨起了个早,出门漫无边际地走到了个早市,看着有人从山上抓的野鸡眉眼有神,就都买了下来。再家里取好了心眼后穿到了阿阴这里。
“还有,你怎么又直接进来?合着昨天里在门口罚站是故意的。”
障月推了盘子过去,鲜血淋漓的心眼,极其新鲜,阿阴早就闻到味道。
他开口,有些歉意,“吃不吃?山上打下来的,我看着就不错,都给你。”
阿阴眼神剜了他一下,“你少给我弄这些,赶紧回北京。要不然就回你们阿修罗部,配个女阿修罗,我听说各个都美艳的很。”
障月坐着,眼神满是平静地望她,“那是佛经里说的,你着相了。佛经不是修罗史书。”
她没什么心思跟他去纠结女阿修罗到底是不是真的美艳。坐过去趁着盘子里颜色还鲜红,拿勺子吃了两口,确实滋补得很。
“你还知道着相。”顿了顿,“障月,扪心自问,我从未误过你。”
真残忍,她误韩听竺,竺寒误她,都是人生刻骨之事。现在却要亲口和他扯开关系,一点情感纠葛都要斩断。他自然心知肚明她从未误过他,算起来也是他自己执迷不悟上赶着自误。
“我知道。”
我只是想再等等。
她说:“回北京吧,认识认识新朋友,阿药都和薛荔在一起许久了。”
“东北的冬天我很喜欢,打算今年去哈尔滨看看。你不必顾虑我,我也不会再买醉,我们还是朋友。”
面容有些冷峻的人平静着说出这番话,把自己放的很低。阿阴无声叹气,吃干净最后一口,转身回房间换衣服。
他望着她露在外面的蝴蝶骨,银灰色的睡裙,长发到腰。一眼忘穿千年秋水,记忆里西域黄沙,鹤化为美人,初见惊鸿。
不由得在大清早伤春悲秋地叹一句:千年竟也如弹指挥间啊。
阿阴这一周都在书店,看着人来人往,下到稚气校服的学生,上到鬓发斑白的老人。心里有些无趣:都比她年纪轻。
无心看剧,不玩游戏,手机除了偶尔与药叉障月说几句话,一点也不费电。两人的聊天框停留在自己发的那句晚安,没有可以说话的由头,总不能再把《永澄》拍给他看吧,那也太蠢。
直到周四,还没发来消息。阿阴中午就收拾了东西提前离店,打车去学校。她以前偷偷看他,几乎都是夜里,知道他在这里,却还没真正来过。
阶梯教室,两个班级同上一堂课,除了最前面和最后面两三排空无一人,中间挤了个满。方观澄背对着学生用白板笔拆分了个单词的功夫,再转过身总觉得有了点变化。
原本空无一人的最后一排,坐了个人。那人手里撑着挡脸的黄色麻面书籍明显不是大学生的课本。
他没再多看,沉声继续讲:“我知道下午第一节课大家都会犯困,五一假期会布置个小组翻译作业,有格式要求,还是建议提起精神听。讲过的课后不会再赘述。我和魏教授换了这节课,明天可能不会在学校……”
阿阴把书挡脸的书向下挪了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眼睛,左右转来转去看前面不远的学生们发出窸窣的交流声,各个都是哀怨。有跟他混得熟的男生开口问:“方老师,你前阵子布置的散文还没发下来呢,我们怕你累着。”
他无声翻了页PPT,上面全是阿阴看不懂的英文,一个汉字都没有。“看一下这页,是个科技广告节选。作业我忘记带,下课后课代表去办公室取一下,已经批改好了。”
“……”
“拿到手记得修改我标记的地方,放假回来后和下次作业一起上交。”
“啊……”
一片哀怨。
阿阴看着他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忍不住眨了眨眼。她一开始还想方观澄这幅皮相,在大学里一定会吸引不少女生,何况外语学院向来是女多男少,却不想更爱和他说话的都是男生。
究其原因——太严格。
不仅作业多而挑剔,期末范围整本书,而且挂科率极高。这种处女座龟毛人格集合体,即便长得帅气些,也还是远观就好。更别说师生恋仅仅存在于少女幻想,方观澄对一切女学生保持安全距离,态度温和而疏离,反而和男生更话多,几乎让人怀疑他是个gay。
阿阴昏昏沉沉听他满口英文,一点也欣赏不起来,心里怨念他怎么不教历史,这样自己和他畅聊整夜都不是问题。
下课铃声响,他多一秒都不讲,把教材那页折了个角,再记下PPT页数。座位上的学生大概也深知他从不拖堂,都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待他说:“课代表过来记下作业,其他人可以走了。”
并没有大赦天下的那种喜悦,任何一个学生都抵御不了作业的压迫。阿阴有样学样,也把书合上塞进了包里,从后门出去的学生带着探究的看她几眼,她一向安然,静静坐着等讲台上的人。
直到身旁过去个女生小声说:“这是方老师的新女朋友吗?上一个好久没来了。”
她蹭的回头,对上女生的眼神,随即摆出那副端着的笑。女生显然一愣,阿阴这一笑总给人以默认的感觉,反应过来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除了他们两人,最后出教室的是课代表,他很快收拾完东西,投影仪自动关闭。方观澄今天穿黑色针织衫,有薄外套搭在讲台旁的椅背上。阿阴歪着头对上他眼神,仍旧是坦荡的让人不知如何怪罪。
他无奈地笑,那笑容像婴儿娇嫩的手指,在戳你最脆弱的软肉。笑中有话语在,一定是问:我们不过才见一面,你怎么就追我追到了学校里?
阿阴无法告诉她,我当年就是这么一千分的主动才在你心里留下记号,现在不过是如出一辙。
她今天穿一身浅色,鹅黄长裙和米色背心,衣柜里鲜有的色系,活脱脱的大学生模样。可显然又跟他完全不搭边。
站起身柔声开口:“我说我来这里是巧合,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