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筛糠似大抖特抖,伏跪在地,“裴……裴娘……娘子吩咐……她走后,让……让贱奴将正房换过摆设……主母要来了……”
东阳擎海这才记起,裴花朝与他有过这么一说。
她说:“将来会趁大王不在时,让管事将正房重新布置。”
“何必?你布置得挺好。”
“新妇将至,不好用旁的女人经手并用过的摆设迎进她。”
他不觉皱眉,“婚期还远。”
“大婚事务繁多,早做准备,便无忙乱之虞。”
“府里人手多,忙得过来。”
他一点不想撤换房内摆设,里头一器一物皆有裴花朝的用心与痕迹,自己留不下她,留下与她相干的物事也好。这一层却是不好向裴花朝言明,毕竟真正要紧的人教他送走了,又留物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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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可谓矫情。
裴花朝道:“大王,留下旧物赌物思人,于大王和新妇皆无益。”
他既羞于小心思被戳破,也恼她明知自己眷恋,依然不让留下念想。
“于我无益,于你呢?你以为抹去在我这儿的一应痕迹,日长月久我便能忘了你,任你离开?”
裴花朝平静道:“大王记得我与否,原不在身外之物上头。”
他闻言噎住,敲定联姻后,裴花朝对他照旧周到照料,温顺言笑,他却隐约感觉她回到最初委身于他那时节,对于他亲疏远近表示但求平稳应对,面面俱到,惟不动感情。
他心中憋得慌,因自知理亏,遂无话可说。
裴花朝似乎察出他烦闷心绪,片刻轻叹,“大王,两家联姻虽则各取所需,新妇毕竟将终身托附于你。”
她接着道:“再者,卢隆节度使逾越常情,干预你后宅,要求送走我,可见他不只在乎联姻利益,也重视女儿终身幸福。你若怠慢他女儿,恐怕两家生出嫌隙,得不偿失。”
裴花朝言辞占理,他不能驳,只道:“缓些再布置吧。”
从此他不曾听她重提此事,临走前亦不见房内异动,只当她打消主意,不料是选在离去当日更换陈设。
管事汗流浃背交代前情之后,吉吉顶着哭到红肿如桃的眼睛,上前禀道:“大王,裴娘子留话,管事只是听令而行,盼望大王别怪罪,她还留了信。”
东阳擎海听说,像失而复得一件重宝,飞快接过吉吉递上信笺,小心开展。
银白笺纸细腻光洁,印着清浅兰花图案,上书簪花小楷,乌润字迹端丽大方。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裴花朝这么写着。
林化说此诗出自《莺莺传》,崔家女儿莺莺遭到情郎张生始乱终弃,时隔数年,张生登门求见,莺莺赋诗以赠,并不相会。
裴花朝留书只取此诗下半阙,完整诗文乃是:“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此诗云道:当初既然背弃我,如今又有什么话可说?你对我的情爱只有一时。请把往日对我的情意,用在你眼前人身上吧。
诗如利刃,通体烧灼红透,嗤地一声刺入他胸膛,片刻麻木后,剧痛大作。
裴花朝不晓得,自己没等失去她便已幡然醒悟,再不会抛下她了。除开她,他不会有、也不要旁的眼前人。
他回头望向正房,由厅堂至寝间,无一样裴花朝沾过的旧物被留下,器物家俱皆是新来,小如杯盏帐钩之物也换过了。——她将自己由他生活里连根拔除,彷佛从未来过。
她走得这般干净决绝。
他朝伏地求饶的管事喝道:“换回来!”
正房不多时便恢复原状,然而几日之后,他再不回正房,改在书斋起居歇息。
正房里充满裴花朝用心装饰,他总要不由自主忆及两人共同度过许多晨昏。他惯常拥她入怀喁喁细语,或哼唱野调,而今伊人不知何处。
可是哪怕人在书斋,他无意间听到一点风吹草动,便止不住痴心妄想,裴花朝等会儿便要出现,莲步轻移来到自己身边。他侧耳倾听等待,随后记起她遇上船难,下落不明,院里动静无非下人不慎发出声响。
裴花朝不在了,又无处不在;她既留下他形单影只,又仍旧与他形影不离。
他广发悬赏告示寻人,并向卢隆节度使退婚。
卢隆节度使爱惜他少年英雄,并且爱女情愿,这才提议结亲,得知他退婚前因后果,愤怒之余,大大摇头。
“可惜,原当是一介人才,不料器识浅狭至此,为一妇人轻天下。”
那年东阳擎海蛰伏了,不再出征,保疆拓土俱由手下出马零星开战,比起从前出兵规模属于小打小闹。再过数月,传出他重金收罗数名道士。
东阳擎海的远近对头乐坏了,众所周知他对裴花朝鬼迷心窍——堂堂男子汉,把卑微别宅妇扛在肩头,让她近乎骑在他头上地招摇过市,体统都不要了,可谓猪油蒙心。而今他的小心肝儿死了,打击绝对深巨,这会儿延揽道士,别是看破红尘,要出家修仙?
大伙儿料度东阳擎海至少一时半会儿无法振作,倒不趁机大举来犯。怎么说烂船尚有三斤铁,东阳擎海萎靡了,他手下谋士猛将如云,没一个吃素。话说回来,东阳擎海再颓废下去,那些军臣不会甘心俯首称臣,迟早要分崩造反,外人隔岸观火等着拣便宜便是。
那些对头各打各的仗,其中卢隆节度使挑中与他以及东阳擎海地盘接壤的镇东道。卢隆节度使旗下的卢隆道、东阳擎海的羲国与镇东道比邻而存,这三者之间属镇东道相对弱小,卢隆节度使与东阳擎海要拓展疆土,也绕不开镇东道,因此双方不约而同觊觎此处。
卢隆节度使曾经打算与东阳擎海联姻,共同瓜分镇东道,孰料双方订亲又退亲,结下仇怨,他便考虑找镇东道对抗东阳擎海。其后东阳擎海迅速颓丧,卢隆节度使便放弃联手盘算,直接攻打镇东道,要趁东阳擎海失魂落魄时抢先机、占地盘。
卢隆节度使攻下镇东道数州,沿途大肆劫掠,直奔它的治所——金京城攻去。他打算生擒镇东节度使,号令当地军民,谁知金京城并非好吃果子,打了两个多月仍拿不下,与此同时,东阳擎海发兵往金京城推进。
羲国将士行军迅速,卢隆那边的细作刺探不便,遂等军队开拔,细数大军留下多少灶头估算兵力,这一算至少数万兵马。
卢隆节度使打金京城忙活了两个多月,岂容人坐享渔人之利?便将卢隆道上近傍金京城的兵力调来驰援,援兵将至,他处传来军情文书,道是东阳擎海亲自领兵,攻打卢隆道要塞——庆州城。
————作者的话————
正文中对莺莺诗的“当时且自亲”白话解释乃是不负责任语译。我查网络,所找到的、貌似对应这句诗的多是“当时你又不珍惜”,因为觉得不是很贴切,就自己推敲。
“当时”的意思不必解释,大家都懂,“且自”在网络辞典中意指“暂且”、“时间不长”,“亲”意指“亲爱”。因此,这里译成:从前对我的情爱只有一时
结合前一句“弃置今何道”,或许也能译成:当初既然背弃我,如今又有什么话可说?你对我的情爱只有一时
如有错误,希望这方面有研究的小天使提醒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