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案情，我们检察部门已经和警视厅做了充分的沟通，没有异议。”他说，“在案件的定性上，我们已经出具了方案，大家可以看一下会议材料。重点在于案件审判之后的引导作用，简而言之，就是要不要追究租车平台的责任。如果要追究，追究到什么程度？”
    提完问题，他两手在胸前一插，观察莫专员的反应。
    莫剑雄翻看着面前的会议材料。其实此前他已经看了三遍，早已了然于胸。此时装作翻看，是为了对在座的同僚表示尊重。
    此刻，他心里想的是别的事——国家监察厅那么多检察官，办案风格各异，他属于超级强硬派，法律的忠诚卫士，指向犯罪分子的一柄利剑。
    那么，上级偏偏派他来跟进双滴私飞的这个案子，究竟是什么用意呢？是要砍死双滴公司吗？
    以他多年的审案实践经验来看，这次事件根本就是双滴公司玩火。
    利用人性赚钱本无可厚非，很多行业都是利用人性来赚钱。
    因为人怕死，所以医疗器材行业红火。
    因为人怕下一代没出息，所以教育成了产业。
    而有的人想寻求制造多样化下一代的快感，所以红灯区经久不衰。
    更多的人想要钱，很多很多的钱，想要钱生钱，所以会有金融业这种不产生实质物品的行业，以及某种副产品——庞氏骗局。
    但是，利用人性也该有个底线——nbdy t?hurt，没有人会因此受伤，对吧？
    哦，这里有个问题，上面所说的那些行业，真的没有人受伤吗？
    医疗器材定价那么高，是不是有谋杀穷人的嫌疑？
    教育领域搞特权、搞贵族化，是不是有扼杀穷人未来的嫌疑？
    金融行业就更不用说了，难道所有参与金融游戏的人都是赢家吗？究竟是赢家多还是输家多呢？
    相比之下，红灯区的不道德程度反倒显得不那么突出了。
    那么，双滴公司拿交通软件搞无下限社交，是不是也可以容忍了？
    “莫专员，您看这个方案是否合适？”
    会议主持人的提醒将莫剑雄从自己的头脑风暴中拉了出来。
    莫剑雄朝身边的同僚看了看，那是来自国家警视厅的一级警司。
    一级警司微微摇了摇头。对于案情，已经查得很清楚了，案情之外的事，他不便发表意见。
    那么，整个会场的矛头就都指向莫剑雄了。
    来吧，莫专员，你点个头，大家都舒坦了，钱东的明星企业能继续维持下去，数以千计的下游企业能继续活下去，数以百万计靠双滴私飞谋生的人也能继续有口饭吃，大家又可以从此相安无事了。
    看起来，素来硬如顽石的莫专员似乎要开恩了。
    他缓缓道：“这个处理方案的用意，我能够理解。相信大家也是权衡了各方面因素，做了深入研究的。我们搞司法工作，也不能死抠法条，不讲实际。”
    钱东的官员们热切地注视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老铁更是忍不住抖起了腿。
    但莫专员接着道：“但是，这里有个地方接不上，证据链断了。”
    众人脸色一变。
    老铁停止了跺脚。他当然知道证据链是断的，他期待的就是莫大人您高抬贵手，能从这个断的地方跳过去啊！
    莫剑雄继续道：“总地来说，这个方案就是希望把双滴公司的责任定性为对外包产品质量的把控不严，这样就避免了确认双滴公司在主观上的恶性。但问题是，双滴公司和那家负责开发的工作室之间并没有订立过合同，连口头约定都没有。这一环接不上，责任是无法转移过去的。”
    钱东的官员们都把目光转向了老铁：老铁，上啊！咬他！
    老铁道：“程序是那个工作室开发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数据往来记录已经证明了。总不能说是双滴公司开发了这个程序吧？”
    莫剑雄道：“是工作室开发，还是工作室里的员工个人开发，这一点是需要分辨清楚的。关键看工作室业主是否知情。目前并没有这方面的证据。”
    老铁道：“一共五个人的工作室，就是个小作坊。员工在干什么事，老板怎么会不知道？再说，当时那名员工收了钱，后来又把钱退了回来，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老板他知道这里头有问题。他明知道有问题，却不撤回已经发布的程序，这不是责任事故么？”
    莫剑雄道：“这一段也经不起推敲。员工收钱之前，工作室的老板是否知情，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员工退款，是否说明有撤回程序的意愿？这种可能性也不得不考虑。而且，材料上显示，退款发生在双滴私飞新版本发布之前。如果那名员工的退款举动表明了撤回程序的意思，那么双滴私飞本该立刻停止发布新版本的。”
    老铁道：“你为什么要把双滴公司想得那么坏？不要搞有罪推定嘛！”
    莫剑雄道：“您又为什么要把双滴公司想得那么好？”
    被戳中了心思，老铁的脸色一黑，有点乱了方寸，连忙架起道德的大炮：“莫专员，我们在讨论一起恶性刑事案件的后续处理。我们现在讨论的结果，将影响今后这个行业的监管，将影响这个行业数十亿用户的人身安全。你也为人父母，也应该能够体会公众对我们的期待，对吧？”
    你跟他谈证据，他跟你将惩恶扬善，这其中的逻辑错误，莫剑雄根本不屑指出。
    其实坐在这个圆桌周围的人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看法律和地方利益之间如何平衡，而那块如刀俎鱼肉一般的祭品，就是程贞德的工作室。
    如果想保双滴，那就让程贞德承担主要责任。
    如果要让双滴让出私飞业务的蛋糕，那就咬住双滴不放。
    但是，这种博弈符合司法公正的精神吗？
    司法断案，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什么时候开始考虑所谓的影响了？
    莫剑雄突然醒悟过来：哦，对了，这不是案件审理会议，单就这起案件而言，已经没有争议了，嫌犯必然会接受法律的严惩。
    现在讨论的是结案之后的后续事宜，关系到方方面面的利益
    这不是司法，是政治。
    啊，政治，真是让人难辨是非。
    面对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该如何取舍呢？
    莫剑雄强硬，但他的强硬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之上的。
    此时此刻，他很清楚坚持法律原则的后果，那就是得罪在场的所有人。
    出于明哲保身的考虑，选择让步是明智的。
    毕竟现在讨论的方案已经不涉及案件本身，就算他不坚持己见，也不算渎职。
    那么，就此闭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