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秦安预测的风雪已至。风送梅香,松腰玉瘦。颜琤自从得知萧澈要出征,心中难安,可又怕萧澈惦记自己,无法安心迎敌,只好强颜欢笑。颜琤看到雪纷纷扬扬,便拉着萧澈出门赏雪。
只是,离愁万种,皆比冬风猛烈。
萧澈说好在府中陪颜琤,可心中依旧惦记着方才颜琤所说调兵之法。
萧澈不得不承认,如今也只有?如此,才能在短时间内集结足以一战的兵马。可地方军势力抽空,万一有何不测,让各地府衙如何招架?
萧澈忽然想起自己曾与谢霆所说,若想打破大虞上国美梦,两国开战也是好事。如今看来,荒唐至极!
颜琤看到萧澈此刻魂不守舍,也知他心中惴惴不安,也不知如何开口宽慰。
颜琤将白雪轻捧,揉作一团,向萧澈掷去,正中对方胸口。萧澈的思绪被这飞雪打断,抬头看向雪地里嬉戏玩闹的颜琤,心中不舍更甚。
此一战,不知何时能归,先不言心中思念日复一日何其深,就怕自己不在颜琤身边时,万一遭遇不测,自己却远在天边,无法作陪。
萧澈走下台阶,将颜琤方才捧着寒雪的手捂在胸口,低眉道:“三日之后,我便要离开,不知何时能归,我不在时,你好好照顾自己。别总想着贪玩不爱惜身体。
你总怕热,且易出汗,冒冒失失出门,容易感染风寒。还有啊,无事便不要出门了,出门也记得让若枫寸步不离的跟随。
切记不可借酒消愁,若让我知晓,我定要罚你。想我的时候就给我写信,再忙我也会给你回信。
不要因为怕打扰我,所有事都自己扛。你若有难,便去找世叔。我知你心性高傲,若舍不下面子,去找鬼先生也是一样。”
萧澈自顾自的说着,却不知颜琤早已泪流满面,直到热泪滴在雪地中,萧澈才猛然抬头。
颜琤美眸噙泪,哽咽道:“子煜!我,我舍不得你!”
萧澈眼眶微红,将颜琤紧紧抱在怀中,似上一次那样,绝望相拥在这肃杀天地间。
月有盈亏,花有开败,人有离合,果然离别苦乃人间实苦。男儿非无泪,未至离别间。
此刻冬雪簌簌落下,为这分离而歌。
萧澈不知怀中之人何时停止了抽噎,只知冷月如霜时,颜琤便依靠在自己怀中沉沉的睡去。
萧澈将其抱回屋内安置之后,便趁着夜色去了谢府。
谢霆正厅之中,众人早已恭候多时,秦安看到萧澈失魂落魄,怕是颜琤已然知晓,顿觉心酸不已。
战争意味着牺牲与诀别,意味着流血与无奈,而非胜者为王败者寇。能主宰天下之人,双手不知收割了多少亡魂,铁骑踏碎了多少相守的美梦!哪有成败,死者皆是战胜的祭品,而生者一生一世都摆脱不了残酷血腥的噩梦。
厅中众人也只有秦安和谢霆知晓萧澈与颜琤的关系,此刻谢霆也不忍道:“王爷知道了?”
萧澈无奈的点点头。
谢霆叹道:“澈儿,你本不该请战!朝中除我之外,也有君侯武将,他们尚未多言,你不该如此急躁!”
“世叔,得义父和师父教导,只知国家危难存亡之际,大丈夫应挺身而出,那顾得上思忖其他?”
周良却道:“你本是一身赤胆忠心,铁志报国,可丞相却是要你去卖命送死,你世叔是担心你落入别人的圈套。”
“如今已然如此,多说无益,还是商量调兵之策吧!”随后萧澈便把白日里颜琤对自己所说的,行军途中调遣九州十八县的地方兵随军作战之法讲出。
谢霆闻言,叹道:“虽依旧不敢言胜,可如今也只有此等方法才可短时间内筹集兵马。”
董怀出言道:“粮草不必担心,圣上已经恩准,由禁军押送,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为何抽调禁军?”萧澈困惑道。
谢霆解释道:“三万御林军,其中一万随你出征,剩余两万圣上恩准回京驻守,你不必担心。”
谢霆知晓萧澈如此在意京城安危,只因宣王尚在金陵,如今萧澈已是统帅,让他安心出征才最重要,也顾不得是否罔顾礼法了。
萧澈闻言放心道:“如此护卫皇城便有劳世叔了!”
随后看向耿庭道“如今兵力不足,只得靠武力压制,军械武器,淄重战车要如今大虞最先进的派上战场。这些事还需兵部从中协调。”
耿庭点点头道:“明日我便拟令,若沿行军路线调兵,由兵部发令,各地都尉自会遵从。”
周良出言道:“萧将军只管领军先行,后方自有我等调衡。且明日起,兵部所出征兵之策便开始推行。圣上也有考量,今日监军一事,你莫放在心上。秦安之才老夫是知晓的,圣上派他监军,也有帮你出谋划策之意,绝非只为监察军队。”
萧澈点点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断不敢有所怨言。何况有诸位大人坐守京中,臣也定当全力以赴。”
周良起身,厅中众人也已起身,拱手道:“愿萧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随后一行人告辞离开了谢府。
萧澈刚想离去,谢霆在身后喊住:“澈儿,你且留下,世叔还有事交待。”
萧澈疑惑不解,看向谢霆。
谢霆低声道:“此次御林军之中,有六名陛下的亲卫也在其中。十二亲卫,武功深不可测,陛下将其中六人交由你调遣,便是为防不测,保你安危。至于那六名亲卫,待去了西北都护府,你才会知晓。”
萧澈反问道:“陛下就不怕我收为己用?”
谢霆蹙眉,喝道:“澈儿,不得无礼!监军一事,古已有之,陛下多年忌惮武将,如今能将亲卫派予你已是大恩,怎敢如此妄言!”
萧澈拱手道:“那有劳世叔代澈儿,谢陛下隆恩了!”
这六名亲卫派给自己,究竟是福是祸尚不可知,一切怕是等去了西北才可知晓。
萧澈告辞之后便匆匆回到王府,他给颜琤留了字条,怕他醒来找不到自己心急。
可萧澈回到樰梦斋时,颜琤依旧酣睡。每次颜琤嗜睡不醒定是心中有让其忧思之事,不愿醒来面对罢了。
萧澈并未靠近,只在圆桌旁坐罢。他身上有寒气,怕惊醒颜琤。
此刻仿佛回到两人初见,夜宿栈之时,颜琤不胜酒力,醉的不省人事。萧澈将其抱到床榻之上,自己整夜端坐。
如今也快一年光景,自己与颜琤竟已成婚。萧澈借着月夜雪景,回忆往昔之事,虽无桑落,却已沉醉。
第二日,萧澈枕着自己的手臂醒来,看到自己身上盖着薄毯,床上锦被已然叠好,屋内并无颜琤。他惊起出门寻人。
尚未走至前院,便听到鬼先生大吼大叫,看到萧澈,更是推搡怒道:“你小子,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吗,你就去?当初就不同意你参加武试,入朝为官,现在好了,上朝还未上够一月,便领兵上阵,你能耐不小啊!”
萧澈无奈苦笑道:“先生,稍安勿躁,此次前去西北,不还有秦兄吗?他既是先生高徒,武功又一流,无须担心!”
“啊呸!你!你个臭小子,上次就不该救你,死在大虞,我还能给你收尸,要是死在西北大漠,狂风一卷便不见踪影,我,我该怎么交待?”
萧澈困惑不已道:“先生要何交待?”
“给我的柏木棺材交待,不行吗?你家小娘子呢?就不知道劝劝你吗?大婚之日便弃人家而去,如今你又生事端。你自己无惧生死,你就不考虑考虑小娘子吗?他独守空房,他得多寂寞啊!”说着,便撩起衣襟抹泪。
颜琤清朗之声传来,笑道:“先生莫要如此夸张,让子煜无法安心应战。他本就是将军,不上阵杀敌,日日同我花前月下,成何体统?若先生怕我寂寞,不如在王府住下,翊璃还有不少问题向先生讨教。”
鬼先生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不行,你我相处日久了,你移情别恋,那就不好了。”
萧澈笑出声来,颜琤也忍俊不禁。
萧澈刚想问颜琤方才去了何处,王伯便匆匆来报:“王爷,萧将军,门外有人来访。”
颜琤困惑道:“何人?”
“不知,这是拜贴!”说着将拜贴递给萧澈。
萧澈一看,大惊失色,连忙奔向府外,迎接来人。
萧澈走出府门,便看到站立在马车旁的谢峰,满头白发曳与寒风之中,却依然精神矍铄。
萧澈连忙撩襟跪拜道:“徒儿不知师父大驾已至,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一别将近一年,如今萧澈已然褪却稚气,稳重大方,气宇不凡。谢峰连忙扶起萧澈,便看到从王府中走出的颜琤。
谢峰上次见颜琤时,只是一个八岁孩童,如今竟然如此绝代风华,他不禁想起了颜琤生母,心中不免惊叹,颜琤随其母,容貌如此出众。他连忙作揖行礼,颜琤早已却上前阻止道:“谢老将军亲至,翊璃惶恐,无须多礼!”
谢峰远在柳州,自然不知萧澈和颜琤的事,苍老声音传来:“承蒙王爷照顾,让子煜如今能在京中立足。老朽感激不尽!”
萧澈笑道:“如今天寒,您舟车劳顿,快快入府歇息吧!”
谢峰突然前来,萧澈心中也知其所为何事。寒暄之后,谢峰便出言道:“子煜后日领兵在即,为师身在家中难安,遂不请自来,为徒儿筹谋一番。”
萧澈拱手道:“徒儿惭愧,竟还惊动师父大驾。”
颜琤却提议谢峰挪步藏书阁,萧澈也知晓颜琤之意,于是搀扶谢峰走向藏书阁。
颜琤趁此间隙问若枫道:“鬼先生呢?”
“鬼先生看到是谢老将军前来,早就到后院藏起来了。”
“……”颜琤只好疾步跟上萧澈。
大虞四境山河图呈现在谢峰眼前时,萧澈看到谢峰双手颤抖,也知他心中热血沸腾。
谢峰半生戎马,如今已至耄耋,却看着这大虞河山,依旧有当年勇猛。萧澈有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一个将军此生应有的归宿。
半晌,谢峰平稳心绪道:“当初,老朽只知先帝建造这宣亲王府,下了不少心血,如今看来他也有自己的一番思量。”
颜琤自然不明白谢峰此话何意,却并未追问,只是附和道:“父皇对翊璃从小宠爱有加,这宣亲王府便是我对父皇最后一点念想了。”
谢峰点点头,走至地图前,眼神凌厉,仿若回到当初南征北战之时,置身大帐之中运筹帷幄。
“此次北夷与西戎联合,其实各怀鬼胎,无法统一利益的联盟必无法久存。因此第一步便是瓦解两军联合之势。北夷只是想试探大虞真实实力,而西戎只想借此一战赢得同大虞和谈资格。所以敌军不动,我军不动。敌军若有异动,便派使臣和谈。”
萧澈闻言大惊道:“师父,为何未战先谈?这不合常理,且圣上也无和谈之意。”
颜琤解释道:“谢老将军之意便是要我大虞使臣只与西戎和谈,而和谈此举,利处有二,一则可以让西戎与北夷轻敌,尚未开战便和谈自然有违兵家常理,对方轻敌,我军便有机会;
二则无论西戎提出何等要求,我方万万不能答应,这只是为拖延开战时日。此意便是要让北夷对西戎迟迟不肯发兵产生猜疑,尚未联合便心生嫌隙,自然长久不了。谢老将军一个和谈,攻心为上,这便是此战上策!”
谢峰听完颜琤的一番分析,竟然也诧异不已,自己铁血半生,有此筹谋不足为奇,可颜琤年纪轻轻甚至未出过金陵,竟然能将谢峰之意尽数猜中,当真是奇才。
颜琤也知谢峰困惑,浅笑解释道:“谢老将军不必奇怪,翊璃师承钟潜老太傅,史籍兵书,阵法纵横,他老人家无一不精。得他多年教导,虽猜不出谢老将军破敌之法,可若知道后还猜不透背后用意,那才是有辱师门。”
谢峰缓缓点头道:“若王爷师承秉之,能有此番推理倒也不奇。大虞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之媲美之人了。”
随后看向萧澈道“王爷方才所说便是和谈的真正用意。不过战场瞬息万变,若你尚未到达西北,西戎和北夷便已进犯。
和谈自然不妥,此时迎敌方是上策。至于如何用兵,如何应敌,皆须以战场实际而变,不可偏信偏听,因此为师便不做赘述。
如今兵力尚不足已应对两国,且我大虞以步兵为主,最多辅之以战车,论战斗力也不如北夷骑兵,如何以少胜多便是备战时期便须考虑的重中之重。遂布阵方为良策。以少胜多的阵法,为师教过你,你且说来听听。”
萧澈认真回道:“方阵,内虚外实;玄阵,虚张声势;襄阵,诱敌深入;无地阵,出其不意;”
“以步兵优势所布之阵,又有哪些?”
“弩阵,火阵,叠阵,两仪阵。”
谢峰满意的点点头道:“北夷蛮人,最擅骑射,作战勇猛,只知冲锋陷阵,不知排兵布阵,这便是我大虞作战的优势所在。
西戎弹丸小国,本就不足为惧,而今竟敢主动挑衅,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遂此役胜券实则握在我方之手。”
萧澈点点头,有谢峰此番谋划,心中不再犹疑。
谢峰继续道:“迎敌此为中策。若敌我实力悬殊太大,我军惨败,后续援兵又无法赶至,面临城破之危时,可以弃城而走。作战最忌讳怒不可遏时与之同归于尽。这不是英雄而是莽夫,能进能退,方是大将之风。”
随后走到萧澈身边,语重心长道:“此番是你第一次领兵出征,又是一军统帅,战争胜负皆系于你一人,你须得放平心态,莫要计较一战胜负,一城得失,一旦被胜负之心冲昏头脑失去理智,你便再无严谨明智的判断,这是指挥作战的大忌。
更不可刚愎自用。你身边若有谋臣,须得事事与之商量,不可一人独大。对待兵卒,治军必严,军令如山,不可朝令夕改,动摇军心。要知道取胜关键除了指挥得当,将士须得同心,人和才是关键。
为师似你这般大时,早已随先帝征下西境二十州划归我大虞版图了。莫觉自己年少难当大任,既然万人之中,你为元帅,自有你的过人之处,无需妄自菲薄。”
萧澈只觉听此番言论,如沐春风,醍醐灌顶。萧澈在柳州时,便得谢峰悉心教导,如今只为战前嘱咐便车马一日前来金陵。萧澈受之有愧却也感激不尽。
正欲道谢,谢峰话锋一转,问道:“子煜在京中良久,可有心仪之人?”
萧澈下意识的看向颜琤,颜琤却目不斜视,并未与之对视。
谢峰被萧澈这一转首吓到,不知这是何意?
萧澈连忙回神,尴尬的点点头。
谢峰叹道:“作战之时,心中有所牵挂是好事,它会让你遇事千思万虑,留下退路;可也有害处,让你不能全力以赴,总有后顾之忧。这个中协调,还需你自身把握。
只一言,常年征战在外之人,切莫轻易许诺。姑娘正值芳华却因等你白白耽误;若已承诺,一诺千金,必得践诺,那便平安归来!”
萧澈未再言语,双手拂起衣袍,端跪在地,恭恭敬敬叩首道:“得师父良言相劝,子煜定当不负众望。”
谢峰拍拍萧澈的肩膀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是你义父遗志,如今你已封将,须得子承父志,为国尽忠。好孩子,起来吧!”
随后谢峰看向颜琤道:“老朽已有十五年未见王爷了,说句不敬之语,王爷方才一番言论真有先皇遗风啊!”
颜琤慌忙低首道:“谢老将军过奖了,翊璃万不敢与父皇相较。”
晌午已至,谢峰并未留下用膳,而是去了谢府看望谢霆,萧澈也并未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