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这就是佛子。
毋庸置疑,名副其实。
在见到佛子之前,善慈无数次想,佛子该是怎么样的呢
是圣洁,是威严,是慈悲,还是纯净
看到了然的那一刻,他所有的想象都被推翻了。
这位行走在人间的佛子,并不纯粹,而是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矛盾。
善与恶,黑与白,正与邪,温柔与冷酷,多情与无情,在佛子身上的界限并不确定,而是很模糊,甚至隐隐有交融的趋势。
这是一个可以怜悯卑微蝼蚁,也可以轻易取恶人性命的人。
然而善慈却对佛子的身份充满了奇异的笃定感,仿佛命运指引,心中有感。
佛有菩萨心肠,亦有金刚怒目。
应以何身得度,即现何身度之。①
谢安歌走到二人不远处,微微低头,脖颈弯出了美丽的弧度,如天鹅垂首,双手合掌于心口处,掌背微躬,掌心略弯,阿弥陀佛。
又走近老方丈,抬起头道:师父,弟子来了。
戒嗔抬起右手往木墩一指,坐。又指着谢安歌对善慈道,这是我那徒弟。
阿弥陀佛,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见佛子,果然如此,老衲不虚此行。善慈眼神明亮不似垂垂老矣,十分衷心地道。
这是寒山寺的善慈大师。
善慈大师言重了。谢安歌很不走心地道。
他觉得自己很优秀,文成武德,值得任何人夸奖,但世情要求他谦虚,若是自吹自捧,便要被人骂轻狂了。
见怪不怪的老方丈不动如山,淡定地喝起了茶。
善慈大师也看出了佛子的言不由衷,有些意外,却不惊讶,之前只觉得佛子就应该是怎样怎样,但是现在谢安歌只须站在那里,就令人觉得,他就是佛子,佛子就应该是这样的。
于是,善慈大师很友好地和谢安歌探讨起佛法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善慈大师的谈兴越来越浓,与谢安歌你来我往,彼此辩驳,戒嗔方丈在一旁一句话也插不上。
无人得知,善慈的心底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自皈依佛门以来,他吃斋念佛,怜贫惜弱,恪守清规戒律,熟读佛门典籍,从未有一日放松修为。
直至今日,他已经一百二十四岁有余,堪称佛门万事通。
他也曾与各路修为高深的佛教徒请教佛法,却从未尽过全力因为不必,要不是一直半隐居于山寺中,必定能名扬天下。
而谢安歌尚且不满弱冠之年,在佛法上的修为已经与他不相上下。
善慈长长吸气,又吐出一口浊气,望着谢安歌感叹,天亦妒之啊。
大师佛法无边,小僧亦深感敬佩。谢安歌很认真地道。
自家事自家清楚,他不过是占了活了几辈子的便宜,仗着记忆力好,将法华寺收藏的佛教典籍硬生生地背了下来,又兼之见识广,懂得不少辩论的技巧,才占了上风。
而善慈大师却是真正的凭借一己之力,钻研佛法,精进修为。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他自己认可的、深以为然的,才拿出来与人论法。
更令人肃然起敬的是,这位大师不仅仅是学佛法,懂佛法,更是在做佛法。
佛法是他的坚持和信仰,更是他的三观。
晨钟暮鼓里,有他的佛;敲经念佛里,有他的佛;接人待物里,也有他的佛;红尘万丈里,更是有他的佛。
可是,谢安歌不同。
他首先认可的是道,然后才是佛。
纵使佛教为了进入中原,与本土文化进行了融合,借鉴了道家、儒家、阴阳家等学说,但它的核心始终是不变的。
道骨佛衣,即使说禅论法赢了,谢安歌也心知其实自己是输了。
古来今往,知易行难,像大师这样知行合一的,能有几人今日与大师论法,小僧获益匪浅,还请大师受小僧一礼。谢安歌行礼毕,慢慢地闭上了双目,陷入了沉思中。
阿弥陀佛!老方丈念了声佛号,和善慈大师离开,将空间留给了谢安歌。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而自己,又有多久没有反省过自身了呢
我的道是什么
我是否在朝着我的道前进
我的道有没有得到精进
我是否在不断地、谦虚地学习
一问接一问,无情地拷问着自己的灵魂,谢安歌渐渐生出了羞愧之感。
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个否定的回答令他冷汗直流,一道道惊雷在神识中响起,将无谓的高傲一点点击碎。
阳光中,茶树下,清茶旁,有一僧人双目紧闭,眉峰隆起,汗珠从他的皮肤上不断滑落。
道,碎了又重组,不如之前精巧,却坚固了许多。
神识从溪流变成了湖泊,一条条分流汇聚于大湖,清澈见底的小溪化为了深不可测的湖泊,剑意在重水下一点点打磨。
外放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慢慢收拢,敛于心中,以后操纵起来也会更加容易。
最后,谢安歌不得不承认,他的道是很美,如琉璃般流光溢彩,却太过易碎,轻轻一推,便会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