厓山东南海滩,一群赤膊大汉平端燧发枪,枪管前端吊着填沙海螺。头顶烈日,脚踩烫沙,眼前还有位虎视眈眈随时等待有人犯错责以军棍的总教官。
在他们身后,一群人数过百、同样赤膊的大汉,两两背负巨大圆木,嘿哟嘿哟喊着震天价响的号子,赤足踩过滚烫的沙粒,一路小跑过去。
再过去些就是靶场,一群白衣被汗水泥尘染成灰衣的汉子,正端持火枪,随着施扬的口令及三角小旗的指挥操练三段射。连绵不断的枪声,浓浓的硝烟,噼啪作响的木靶,把一座南海荒岛整得好不热闹。
这么大动静不怕惊动元军巡逻船只吗?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距离厓山海战已经过去三个多月,元军的海上搜检已差不多消停了,加上近期李恒得梁起莘告密,尽起海上船只直扑广崖,整个银洲湖上元军巡逻船只为之一空。所以赵猎才放心大胆把一座荒岛整成一座大军营。
不远处山坡上,刚刚接收了一船从香山运来的物资的马南淳正好与接到紧急情报的江风烈迎面碰上,二人边走边谈,不时抬头看看眼前热闹景象。即使牵挂着千里之外的行朝局势,二人嘴角仍不禁勾起一抹笑意。
操练三段射的是原白衣卫,眼下龙雀军白衣队。正进行瞄准练习的则是原厓山小队中的海上战队与近日刚赶到的原忠顺军一部,合计五十余人,正好组成一队,名忠顺队。而进行两两协同负重跑的近百条汉子,则是原马家庄所募五百义勇中的幸存者,这两队合为一营。由于义勇中曾有部分参加过讨伐蒙元百户巴根之战(随厓山小队进攻梁氏庄院),加上对这支打上马家印迹部队的期许,马氏当家人马南宝将其定名“破虏营”。
在马南宝、黎德讨伐梁起莘之战中,因被蒙元军突袭,这些刚训练不过两月、身强体壮却多数没有战斗经验的义勇,有的被俘虏关押在梁氏庄院,赵猎破庄之后才与马南宝一同救出。有的被打散逃回家乡,有的溃退逃回马家庄,更多的则被蒙元军所杀。
马南宝获救后,凭其在香山的威望,重新召集逸散义勇,加上被俘获救的及原庄中庄丁,共得二百四十五人。择其义勇且胆气雄者,组成两队,交由马南淳带领,加入龙雀军,前往厓山受训,是为“破虏营”。
目下龙雀军的主力,基本就由原忠顺军及香山籍马家军构成,江风烈与马南淳怎不欢喜。
江、马二位是高兴了,身为龙雀军都统制及总教官的赵猎却叫苦了。
一下多了二百人训练,各自进度不同,每天轮训,面面俱到,即使有施扬协助也够呛。除了训练火枪队,还有一支少年枪手队要着重调教。别看少年队只有十人,训练难度比二百人的火枪队不遑多让。
火枪兵的训练比较机械,先训练队员间的协调、动作一致;第二步练习端枪瞄准、臂力训练;第三步是重点,练习装填弹药;等装填弹药速度与稳定性过关后就可以进行实弹射击了。至于三段射甚至五段射,也与宋军中的弩兵操练近似,不需要灵巧机变,只需要机械重复。
而少年队则完全不同,这是龙雀军唯一一支后装枪小队,赵猎对这支小队的定位是游击战加城市巷战的“幽灵”,训练方式是以机动灵活、秘密行动为主,走特种作战路子。
赵猎在警校时学习过城市特种作战科目,也曾以班组长身份指挥过解救人质、擒捉逃犯等演练,但演练不等于实战,而且古今差异很大,光是制定一套适合少年队的训练计划就扯掉了他不少头发。
少年队现在也扩大到了三十二人,其成员分别来自忠顺军子弟及讨伐梁起莘之战中战死伤残的义勇遗孤,年龄基本在十二至十四岁之间。这个年龄段正是崇拜英雄、易于灌输、可塑性极强的时候。赵猎亲任教官,朝夕相处,又以铁杆死忠丁小幺为押队(队长),以张君宝等为少年队骨干,数管齐下。不管这些少年来自何方,出身何处,投入这“大熔炉”里,早晚也得炼化。
有了这二百多战士,赵猎这位龙雀军都统制总算不是光杆司令了。人是有了,但最挠头的问题也来了——装备不足。
赵猎之所以只给白衣队、忠顺队、破虏营装备燧发枪而不是后装枪,除了打造一支火枪队的必要性之外,最重要的是——赵猎在制造后装枪过程中出现技术瓶颈,一时半会造不出后装枪。
有冲床、有模具、有材料、有图纸——然而即使所有一切都具备了,也并不代表可以立刻造出枪来。造枪,尤其是后装枪,是需要技术的。
赵猎自行动手,在只有他一人知晓的秘密武器库里苦干了两天两夜,首先碰到的问题不是制造枪支而是柴油发电机。这玩意还真不是接上电源板下开关就能用的,里头的门门道道多着呢。
赵猎花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摸清勉强开动使用,然后又遇到电动冲床这拦路虎。等拿下这头“拦路虎”正式开工后制造,这才发现,前面的难题真不算什么,最难的在后面。两天两夜后,成果就是五支废品枪枝,不是卡壳就是撞针出问题,要么就是弹簧拉丝不均匀,一扣板板就断——赵猎首次造枪,以失败收场。
他是位优秀的警察,勇猛的战士、出色的指挥官,却不是个合格的枪械工程师。
要解决这个难题,只能寄希望于郭大匠等一众大宋最优秀的宫廷名匠了。不过眼下众工匠都在开足马力彻夜制造燧发枪,在完全列装部队之前暂时还顾不上这一块。如果强令工匠们把精力转移到这块来攻关,必定会影响燧发枪的制造速度。而在当下,没有什么比尽快把二百战士武装起来更紧要的事了。
然而,刚刚展开没多久的热火朝天的训练,就被江风烈一封紧急军令叫停。
“行朝以张使相(张世杰再封同平章事,与左右相并列,称‘使相’)、苏殿帅统领全部水、步军及战船,进攻吉阳军城,连日未克。琼州万户府得报,将派兵船从海上绕行进击行朝。一旦合围,行朝将陷入腹背受敌之危境。张使相紧急军令,命我等速速发船前往吉阳,合兵一处以抗元鞑。”
赵猎看着军令,咂嘴皱眉,行朝那么多名臣宿将,怎么连个小小吉阳军城都拿不下,反而闹了个腹背受敌?
马南淳也把一封家书交给赵猎:“家兄也得到军报,且李恒大军不日将返广州,为防元军报复,家兄已遣散家仆,尽起家资,购买粮草军资,召募壮士,不日便至厓山,与我等汇合,兵发琼州。”
赵猎攥着两封书信,沉吟一会,抬头道:“看来,是时候撤离厓山,登陆琼州了。”
施扬等人闻言,俱为之振奋,与行朝合兵一处,咱也是堂堂王师,再不是草头军了。
江风烈提醒道:“须先书一封军报,呈报张使相,言明出发日期、兵船几何,以便行朝安排。”
赵猎点头:“便劳烦师毅动笔吧。”
江风烈显然写惯了军令与军报,接过白衣卫递来的纸笔,一挥而就,抬头问赵猎:“落款除了衔头军职,还需署名,为表敬意,宜书君字。都统制可有字?”
“字啊……”赵猎踩了踩脚下岩石,远眺大海,想到历史上厓山作为南宋灭亡的标志、华夏文明断片的标签,一时血往上涌,吐气开声,“老话说得好,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咱老赵家就是在这里跌倒的,也必将在此重新站起。赵猎不才,就先当那第一个立起之人——吾字,立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