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袍怪问道:“父王何不斩杀了此怪,而只是将他锁了起来?”
老国王说道:“方才不是说,幸亏此虎为媒才促成了你与小女百花羞的姻缘吗?不可杀媒,不可杀媒啊!”
黄袍怪转念一想,如果一直将陈玄奘圈进在此也未尝不可,天庭未必想要他的性命,只是为了阻碍取经罢了。宝象国将他关在笼子里,这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于是说道:“还是父王英明仁慈。”
老国王又问道:“不知道百花羞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已经十三年没见到她了。”
黄袍怪说道:“启禀父王,儿臣不敢隐瞒。公主被虎怪惊吓不能成行,这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是……”黄袍怪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
老国王说道:“但讲无妨。”
黄袍怪这才期期艾艾地说道:“公主是担心两位姐姐不能容她,十三年前,两位姐姐就一直把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十三年过去了,她们一直承欢膝下,而百花羞公主却与陛下天人两隔,只怕陛下心中早已经没有她的位置,回来之后反而遭到两个姐姐的忌恨。”
老国王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个孩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这十三年来,我对她的思念没有一日停止过,如今我已垂垂老矣,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百花羞,见到我的三公主。”老国王沉吟片刻,继续说道:“她的那两个姐姐呀,也真是不成器,这些年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其实无非是想在我百年之后能继承宝象国的王位,为此她们竟然不惜谋反、兵变。如今我既然已经找到了百花羞公主,宝象国的王位自然非她莫属。况且论能力,你的本事也比另外两个驸马强很多,我相信你一定能够辅佐百花羞公主管理好宝象国。”
老国王的这番话就是在朝堂上说的,文武百官神态各异。虽然有很多人在十三年前追随百花羞公主,但是毕竟过去了十三年的时间,他们对百花羞公主的情感早就淡薄了,如今百花羞公主突然可以继承王位了,他们顿时有点无所适从。最难以接受的是二公主的拥趸者们,本来大公主已经彻底失势,基本上废掉了,天下马上就是二公主的了,谁知道百花羞突然杀回来了,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但是面对这种局势,他们也无能为力,三驸马竟然可以制服一个老虎怪,这份本事其他人是没有的,他们不服不行,只能接受现状。
黄袍怪一躬到底,恭恭敬敬地说道:“谢父王。”
老国王一不做二不休,立即命令尚书台起草诏书,封三公主百花羞为自己的继承人。
黄袍怪说道:“我这就回碗子山波月庄接公主回来。”
老国王说道:“现在天色已晚,贤婿在这逗留一宵,明天再走不迟。”
然后,老国王传旨,教光禄寺大排筵宴,迎接三驸马来朝。奎木狼坐在席间,看着觥筹交错的欢闹场景,不禁十分感叹,天庭哪有人间这许多快乐啊!
不知不觉,他便喝多了几杯,略有有点醉态。筵宴结束之后,他被安排到银安殿暂住,光禄寺卿又给选了十八个宫娥彩女,到银安殿吹弹歌舞,陪黄袍怪饮酒作乐。
黄袍怪独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艳质娇姿,他从未有过如此销魂的享受,在天庭,清清冷冷,在波月洞,也不过百花羞一人陪伴,哪像在这宝象国里,美女环绕,莺歌燕舞。
真是人间极乐啊!
黄袍怪禁不住开怀畅饮,一直喝到二更时分,他醉兴大发,忍不住跳起身大笑一声,变作本来的模样,金睛,蓝面,青发,獠牙。
宫女们吓得大惊失色,个个目瞪口呆。
黄袍怪狞笑着,走向一个弹琵琶的女子,她浑身战斗,嘴唇跟着哆嗦,他伸开簸箕大手,一把将她抓将过来,问道:“你怕什么?”
女子说道:“我……我……不,不,不……我……”
她最终也没有把这句话说完整,黄袍怪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掉了她美丽的头颅,鲜血从腔子里喷了出来,银安殿里成了一片血海。
剩下十七个宫娥,没命地前后乱跑乱藏,磕损玉面,撞破娇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残生。可是,当她们冲到大门口的时候,黄袍怪只是轻轻一挥手,门窗立即关得严严实实,并且还落了锁,宫女们根本就逃不出去了。她们躲在短墙檐下,战战兢兢,惊恐万分地看着黄袍怪。
黄袍怪将那弹琵琶的女子的尸体又抓过来,在胳膊上撕咬了一口,一边嚼着人肉,嘴脸留着鲜红的血,一边问道:“你们怕什么?我有那么可怕吗?”
宫女们哪敢答话?
一阵尿骚气传了出来,不知道哪个女孩子竟然吓尿了。
黄袍怪又狞笑着走向抖成一团的宫女们,正准备随便再捞一个宫女吃吃,却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娇笑声:“哎哟,三驸马,光吃肉,没有酒怎么成呢?”
黄袍怪一阵错愕,然后便看到大门缓缓打开了,一个身体轻盈仪容娇媚的小宫女,手里托着一壶美酒,款款走了进来。
黄袍怪问道:“你不怕我吃了你?”
宫女对黄袍怪道了声万福,然后说道:“驸马啊,你莫伤我性命,我来替你把盏如何?”
黄袍怪表情凝重地看着宫女,仿佛在看一个妖怪,接着他就扑哧一声笑了,对着宫女连连点头,说道:“有趣,有趣!来,给我斟酒。”
小宫女恭恭敬敬地将酒斟在黄袍怪的盏中,黄袍怪一直看着小宫女,这丫头不是特别漂亮,但是别有一番风味,眉宇间有几分英气,比百花羞多了几分俊朗。
小宫女瞥了他一眼,说道:“三驸马,别盯着奴家看了,酒满出来啦!”
黄袍怪嘿嘿一笑,不再看她,低头一看,却发现一件更奇怪的事情,只见手里的酒盅早已满了,酒比酒盅还高出三五分来,但是竟然没有流出来。
黄袍怪连连点头,说道:“有意思,有意思!你竟然还有这等手段?”
小宫女说道:“还可以再斟得几分高哩。”
黄袍怪好奇心大起,连声说道:“再斟上,再斟上!”
小宫女举着壶,不停地斟酒,说来也奇怪,那酒柱越来越高,最后直如十三层宝塔一般,尖尖满满,却不漫出些须。
黄袍怪赞叹道:“好手段,好手段!”他站到酒柱前,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又赞叹道:“好酒,好酒啊!”说着,又将方才的死人扳过来,吃了一口,又问道:“会唱么?”
小宫女说道:“略晓得些。”然后便唱了一个小曲,又奉了一杯酒。
黄袍怪又问道:“你会条舞么?”
小宫女说道:“也略晓得些,但空着手,舞得不好看。”
“这有何难!”黄袍怪说着,便揭起衣服,解下腰间所佩宝剑,掣出鞘来,递与小宫女,说道:“就用我的宝剑跳舞助兴!”
小宫女接了刀,心中暗喜,开始在那酒席前,腾挪起伏,舞动起一个个剑花来。黄袍怪乐不可支,竟情不自禁地吟哦起曹植的名篇:“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就在这时候,小宫女一剑刺来,直取黄袍怪的心口,黄袍怪刹那间吓出一身冷汗,酒也顿时醒了,他侧身躲过,就地打滚,随手操起一根满堂红,架住了宝剑。那满堂红原是熟铁打造,连柄有八九十斤,被这么一块熟铁一震,小宫女的虎口一麻,只好提剑侧身避过。
黄袍怪岂肯放过她?满堂红随即侧击出去,打向小宫女的腰眼。
黄袍怪,奎木狼,本是二十八星宿之一,武功自是十分了得!小宫女偷袭不成,便已失去了先机,再想得手,已经是难上加难。
小宫女见自己不是敌手,仓皇出逃,一部跳到屋外,黄袍怪紧追了出去。他嘿嘿一声冷笑,抖了抖身子,竟变成了一条野狼的模样,四肢着地,白牙森森,鬃毛直竖,低吼连连。野狼绕着小宫女走来走去,最后突然加速,向小宫女冲了过去。
小宫女见状,一跺脚,身子直蹿向天空。
野狼仰头望去,哪有小宫女的身影?空中竟蜿蜒着一条白色的巨龙。
野狼毫不畏惧,跺跺脚,脚下立即升起祥云,他驾云升到空中,与白色的巨龙继续打斗。龙尾扫过来,黄袍怪不躲不闪,竟抓着尾巴,纵身跳到了龙背上,然后沿着龙脊向前飞奔,只要跑到头部,他居高临下发起攻击,小白龙必死无疑。
白龙知道其中关窍,他直飞冲天,然后猛一转身,黄袍怪猝不及防,从龙背上掉了下去。黄袍怪也不是省油的灯,在高空中,两脚合击,又升起祥云,稳稳地托住了他。
白龙趁势追击,扑向了黄袍怪,黄袍怪挥舞着满堂红迎了上去,他侧身避过了白龙的攻击,满堂红横扫,打中了白龙的后腿。
白龙吃疼,急慌慌按落云头,一个猛子扎进了御水河里。他沉在水底,不敢发出声音来,只见黄袍怪也按落云头,四处寻找手下败将,找了半天没找到,便执了宝刀,拿了满堂红,悻悻而回。
白龙潜于水底,半个时辰听不见声息,这才咬着牙,忍着腿疼跳将起去,踏着乌云,回到馆驿,变作白龙马,伏于槽下。
原来,唐僧师徒进金銮殿觐见宝象国国王,白龙马留在馆驿等候,他当然不知道猪八戒和沙和尚又去碗子山救公主了,更不知道两人已经落败。这天晚上,他却突然听到众人议论纷纷:“喂,你知道吗?唐僧是个虎精。”
“哪个唐僧?”
“还能有哪个唐僧啊?就是今天刚来的那个和尚,你看,那不是他的马?”
“老虎骑马?”
“这世道,确实越来越看不懂了。”
白龙马本是西海小龙王,因犯天条,锯角退鳞,变成白马,驮陈玄奘往西方取经,忽闻人讲唐僧是个虎精,他心中暗想道:“我师父分明是个好人,必然被妖精变做虎精,害了师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师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无音信!”
他捱到二更时分,万籁无声,终于忍不住了,跳将起来,心想:“我今天若不救唐僧,这功果休矣!休矣!”他顿绝缰绳,抖松鞍辔,急纵身,忙显化,依然化作龙,驾起乌云,直上九霄空里观看,只见银安殿内灯烛辉煌,黄袍怪正在殿中吃人喝酒呢!
他立即决定前去会会黄袍怪,救出师父来!却没想到,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如今,自己已经负伤,猪八戒和沙和尚又不知去向,这可如何是好呢?
正焦虑着,忽然旁边传出一个人的声音来:“晦气了!这马又不曾走路,怎么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师父,把马打坏了。”
白龙马定睛一看,原来是猪八戒来了。
原来这猪八戒本来一心与黄袍怪争斗,可是每每在关键时候被沙和尚冒出来抢功,猪八戒十分气恼,索性撒手不管了,任凭沙和尚自己对付黄袍怪去!他离开战场,困意袭来,便一头藏在草窠里呼呼大睡。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时候才醒,醒来时,又不知是甚么去处,摸摸眼,定了神思,见那星移斗转,约莫有三更时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诚然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罢,罢,罢!我且进城去见了师父,奏准陛下,再选些骁勇人马,助着老猪明日来救沙僧罢。”
猪八戒急纵云头,径回城里,半霎时,到了馆驿。此时人静月明,两廊下寻不见师父,只见白马睡在那厢,浑身水湿,后腿还有盘子大小一点青痕。
突然,身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师兄。”
猪八戒吓了一跳,左右张望,根本没有人影。
猪八戒说道:“谁,你是哪个游魂野鬼?”
“师兄,是我啊!”
猪八戒还是看不到人,他更加慌了,这世界上叫他师兄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被他抛弃的沙和尚。
难道沙和尚已经被打死了?
难道沙和尚的鬼魂不放过自己来找自己索命了吗?
猪八戒越想越慌,对着虚空说道:“沙师弟,你不要怪我,我不是有意离开你的,我只是迷路了。我也想打黄袍怪,也想跟你并肩作战呀,可是我真的找不到路了。”
然后那个声音继续说道:“师兄,我不是沙师兄,我是小白龙啊。”
猪八戒这才注意到,说话的竟然是小白龙,便问道:“兄弟,你怎么今日说起话来了?你一说话,肯定有大不祥之事。”
白龙马说道:“你知道师父有难么!”
猪八戒说道:“什么难?他怎么了?又没饭吃了,还是没水喝了?”然后他学起陈玄奘的语气来:“哎哟,徒弟啊,我肚中饥了。啊哟,徒弟啊,我肚中又饥了。哟哟,徒弟们啊,我肚中还是饥了……”
白龙马说道:“师兄莫说笑,师父真的有难。”
猪八戒便问道:“他有什么难了?”
白龙马说道:“碗子山上那妖精变做一个俊俏文人,撞入朝中,与皇帝认了亲眷,把师父变作一个斑斓猛虎,现在被众臣捉住,锁在朝房铁笼里面。”
猪八戒顿时急了,说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终于定下心神,问道:“你可挣得动么?“
白龙马问道:”我挣得动又怎样?“
猪八戒说道:“你挣得动,便挣下海去罢。把行李等老猪挑去高老庄上,回炉做女婿去呀。”
白龙马一听,一口咬住了猪八戒的直裰子,哪里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泪,说道:“师兄啊,你千万休生懒惰!”
猪八戒说道::不懒惰便怎么?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战不过他,不趁此散火,还等甚么?“
白龙马说道:“师兄,我们的性命都是师父救下的……”
猪八戒打断了白龙马,说道:“打住!你们的性命是师父救下来的。猴子是从五行山下救出来的,你是师父从鹰愁涧里解救出来的,沙和尚遇到师父之前,每日受刀剑穿胸之苦。只有我,在高老庄逍遥快活度日,如果不是什么取经行动,我的翠兰娘子可能早给我生了一窝小猪崽子了。”说起高翠兰,猪八戒不禁又痴了,他的精神已经沉浸到温柔乡中了。
白龙马继续说道:“可是师兄,师父一直最爱的徒弟就是你啊,如今师父有难,你怎么可以不管呢?”
猪八戒说道:“不是不管,是我实在不是妖精的对手,去了也是白搭。”
白龙马说道:“师兄啊,莫说散火的话,若要救得师父,你只去请个人来。”
猪八戒问道:“教我请谁?”
白龙马说道:“你趁早驾云去花果山,请大师兄孙悟空来。他还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师父,也与你我报得这败阵之仇。”
猪八戒说道:“兄弟啊,能不能另请一个?那猴子与我向来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岭上,打杀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撺掇师父念《紧箍儿咒》。我也只当耍子,不想那老和尚当真念起来,就把他赶回去了。他不知怎么样恼我呢!他决不肯来。倘或言语上略不相对,他那哭丧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捞上几下,我还活得成么?”
白龙马说道:“他决不会打你的,他是个有仁有义的猴王。你见了他,且莫说师父有难,只说师父想你哩,把他哄将来,到此处见这个情节,他必然不忿,断乎要与那妖精比并,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师父。”
猪八戒左右为难,最后为了救师父,便把心一道,说道:“也罢也罢,你倒这等尽心,我若不去,显得我不尽心了。我这一去,果然行者肯来,我就与他一路来了;他若不来,你也不要指望我,我也不来了。”
白龙马说道:“你去,你去,他肯定会来。”
猪八戒立即收拾了九齿钉钯,整束了直裰,跳将起去,踏着云,径往东来,他正遇顺风,撑起两个耳朵,好似风篷一般,早过了东洋大海,按落云头,他入山寻路,正行之际,忽闻得有人言语。
猪八戒仔细看时,看来是孙悟空在山凹里聚集群妖。只见他坐在一块石头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称:“万岁!大圣爷爷!”
猪八戒心想:“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来家哩!原来有这些好处,偌大的家业,又有这么多小猴伏侍!若是老猪有这一座山场,也不做甚么和尚了。如今既到这里,却怎么好?必定要见他一见是。”
猪八戒心中毕竟十分害怕孙悟空,不敢直接去面见他,便溜到草崖边,跟那一千二三百猴子当中挤着,一起磕头,却突然听孙悟空喊道:“后面有个夯货,是哪里来的?给我拿上来!”
猪八戒心中一凉,知道坏事了,自己必须直面孙悟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