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大家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是瑶儿的声音,陈振中一个箭步蹿了出去,沈月眉扶着陈老爷走了出去。只见瑶儿用袖子擦着眼睛,她放下袖子的当,借着月色,大家清晰地看见,她眼眶周围一圈青紫,嘴角渗着血迹。她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那男人带着黑色圆帽,穿着灰色长袍,一双锃亮的黑皮鞋露在外面。
母亲连忙拉着瑶儿的手,一叠声问道:“妹妹,到底怎么啦,不怕不怕,跟娘说,啊。”
瑶儿只是啜泣着,断断续续说道:“日本……日本兵……太……恶心人了。”
母亲低头,看到瑶儿撕开的衣扣,连声问道:“他们怎么你了,啊,是不是,是不是,把你糟蹋了?啊?”
瑶儿哭着点点头,母亲吓坏了,吓得倒退了两步,她把瑶儿拉到屋里,检查她的裤子上,并没有血迹,她哆嗦着一只手落在女儿的脊背上,吃力地安抚她,哆嗦着双唇,抖抖地说道:“乖,不打紧,跟娘说,日本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瑶儿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说道:“太恶心了,娘,猪一样的脏嘴,油腻腻臭烘烘的,就,就亲……我,我咬了他,他就开始打我,拿,拿枪指着我的头……”
母亲浑身哆嗦着问:“然后呢?”
瑶儿向窗外一指,说道:“那个大哥哥救了我,把那几个日本人打跑了,送我回来。”
院子里,月色下,陈振中仔细辨认帽檐下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他的眼睛很好看,下巴坚毅,气度非凡,那人也凝眉打量陈振中,半晌,两人同时认出了对方:
“陈振中!”
“刘一民!”
他们曾经是小学同学。
客厅里,刘一民脱下帽子,把经过娓娓道来:“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被几个喝醉酒的日本兵猥亵,那些不要脸的东西,当街就脱裤子,我会些拳脚功夫,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出手相助,没想到,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和振中有快十年没见面了。”
刘一民说着,又想起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幕,瑶儿的衣服已经被日本兵撕开,他们淫笑着,把无耻的脸凑近这纯真的少女。刘一民从背后把他一脚踢开,当把几个日本兵打跑后,他看着地上瑟缩在一角的女孩儿,心生怜悯,他伸手,女孩儿却害怕地又往里缩了缩,抬起怯怯的眼睛自凌乱的发间看着他,她眼眶青紫,满眼都是泪水,那模样惹人心疼。
女孩儿的眼睛里渐渐淡去了防备,对面街头歌舞厅的霓虹灯亮起,女孩儿伸出手,放在那男人温厚的大手掌中。闪烁的霓虹灯下,那个高大的男人带着她回到家。
那之后不多久,有一天,沈月眉回到家,听到屋里除却陈振中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她疑惑地推开门,只见到陈振中的背影,陈振中闪身,她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沈月眉觉得面善,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只是,那男人面色苍白,气若游丝,仿佛生了重病。沈月眉闻到一股浓烈的中药味道,还有酒精的味道,她疑惑地看向陈振中,陈振中说道:“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他似乎有点手足无措,竟有点结巴地说道:“病,病了。”
沈月眉疑惑地看着手拿镊子捏着棉球,面部表情不太自然的陈振中,她没有多想,只是点点头,问道:“病了为什么不送去医院?”
陈振中愣了半晌,说道:“去过了,医生开了药,回来养着。”
沈月眉有点疑惑,看那男人病得很重的样子,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病成这样为什么不在医院休养?沈月眉摇摇头,不再费心这个问题,陈振中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沈月眉熬好了药,送进屋里去时,那男人已经醒来,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坚毅的下巴,沈月眉猛然想起,他就是那天从日本人手里救出瑶儿的高大男人,是陈振中的小学同学刘一民。那男人眨眨眼睛,看着沈月眉,说道:“沈小姐?”
沈月眉觉得他长相虽显冷峻,眼神却很温和,她微笑着点点头。
“我原还想,什么样的女孩子才配得起振中这样的人儿,他还总说自己配不起你,我当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今天看来竟是实话了。”
沈月眉低头羞赧地轻笑。
夜深了,沈月眉倚靠在床头看书,看到对面陈振中卧室里依旧灯火通明,她起身披上衣服,准备了一点宵夜,给他端过去。却看到陈振中桌上的烟灰缸,满满的全是烟头。
陈振中原先从来不抽烟,可这阵子却抽烟特别凶,常常一会儿就一烟灰缸。沈月眉感觉他似乎情绪低落,却不知道为什么,见他这样不加节制地抽烟,忍不住说道:“振中,你要考虑你的身体,抽点烟没什么,可你这样抽……”
陈振中轻描淡写,甚而有几分不耐烦:“没事。”
沈月眉自言自语道:“是我害了你。”
陈振中听到这话,他掐灭一根烟,抬头不解地看着沈月眉。
沈月眉嗫嚅:“你是不是,是不是总想抽点什么,我听说烟里面有些东西……”
陈振中明白了,沈月眉是担心他会忍不住再抽大烟,他有点烦躁地说道:“我已经戒掉了。”
他声音猛然高上去,沈月眉吓了一跳。陈振中也觉得自己口气不好,他懊恼地低下头,本能地又想点上一支烟,不过,他克制住了,手指烦躁地敲打桌面。看着沈月眉精心为他准备的宵夜,他站起身,双手轻轻握住沈月眉的双肩,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眉儿,你为我吃过那么多苦,我都记在心里,那件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而且,我真的戒掉了,我答应你,以后不再这样抽烟了。”
“你在找什么?”陈振中看着四处翻找的沈月眉问道,“要不要我帮你?”
“你看到我的玉了吗?”
“什么玉?你随身带着的那个玉佛吗,我没看见。”陈振中说完,回到书桌旁坐下。
沈月眉拉开抽屉继续找着,陈振中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过来:“是他送给你的吧?”
沈月眉的手停在抽屉边,她愣了一下,说道:“是,在庙里开过光,可以保佑平安。”
陈振中“哦”了一声,说道:“所以你一刻也舍不得摘,洗澡也带着,睡觉也带着。”
沈月眉看着陈振中感到陌生,她不喜欢陈振中这样尖酸,这不是她的振中,她转头看着陈振中:“振中,你是什么意思?”
陈振中抬头看着沈月眉,她像一只拱起背的猫一样,敏感地充满警惕,陈振中忽然局促,喃喃说道:“我只是忽然觉得,或许,你,不和我在一起,更好。”
沈月眉怎么都没想到陈振中会这么说,他们能在一起是多么不容易啊,他们冲破了多少艰难险阻才得以在一起。男人都是骗人的,陈振中口口声声说着不计较她的过去,这会儿却在这里小心眼乱猜疑。男人都是不懂得珍惜的,到手了就腻了。想到这些,沈月眉忍不住爆发了:“是啊,我这身子不干不净的,还有好几道伤疤呢,哪里比得了那些一尘不染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
陈振中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忽然发飙的沈月眉:“月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沈月眉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揣摩他的意思,可能是觉得自己跟他在一起,没能像跟韩景轩时那样过上好日子,他心中愧疚,男子汉的自尊心承受不住,害怕失去自己。这么一想,就释然多了。
沈月眉体谅陈振中,她走上前,双手撑在书桌上,看着陈振中说道:“现在很好,不是吗,我们有自己的家,虽然地方不大,但是是我们自己挣来的,这些家具,都是你的稿费和我教书挣来的,这样白手成家自力更生,一砖一瓦都是自己建的,难道不好吗?富贵与否,我真的不在乎的。”
她以为陈振中会表示赞同,会拥抱她,至少会微笑,可是,他低着头,什么都没说,半晌,他才抬起头,沙哑地说了一句:“天晚了,眉儿,回去睡吧。”
沈月眉的心深深沉没下去。
沈月眉关上房门的一刻,陈振中伸手轻轻推开一条缝,沈月眉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眸,陈振中说道:“眉儿,你千万别多想,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孩,我只是,有时觉得,可能我不适合成家,我给不了你幸福。我不知道,当初把你从上海带来这里,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看着陈振中离去的背影,沈月眉心底五味陈杂。那一夜,她久久不能入眠,她想不明白,她和陈振中究竟是怎么了。当初,那么多人反对他们在一起,他们却执意要一起浪迹天涯,谁也动摇不了两人的决心。可当他们终于在一起时,度过最初的甜蜜期,发现很多感觉都变了,沈月眉越发觉得,她似乎完全不了解陈振中。
认识这么久还不足以了解一个人吗,还是,人是会变的?是啊,沈月眉叹口气,人是会变的,这些年她难道没有改变吗,这就是成长吧,我们都想变成我们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可最终很多人变成了自己都陌生的样子。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她和陈振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从何时开始,陈振中忽然像是给心戴上了盔甲,她触摸不到他的心了,他为什么要带上那个盔甲,让他们之间产生隔阂?这难道就是老人们常说的亲极反疏,情深不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