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府的门房通报后,陈振中一路走进上房来,进去时,罗娅正坐在湘妃榻上,榻前一张紫檀小茶几,上面摆着葡萄、雪梨、苹果等等。罗娅一边摘着葡萄吃,一边招呼陈振中坐下,她的表情和语气都稀松平常又热情,丝毫看不出前日两人刚刚闹过不愉快。
陈振中坐下,低着头说道:“小娅,前天的事情,对不住。”
罗娅一笑,说道:“我们之间不是道谢就是道歉,你来肯定不只是道歉的吧,还是说说沈月眉的事情吧。振中,我反复想过了,我可以一试,但是不能保证成功。我母亲是认识大帅夫人,可是即便是大帅夫人,凭什么过问吴传庆的家事呢?”
陈振中沉默不语,罗娅说:“我有个孟浪的想法,若是大帅夫人告诉吴将军,说大帅看中了沈月眉,先把她救出来,也未为不可。”
陈振中想了想,摇摇头,说道:“这些军阀实在信不过,我害怕沈月眉刚逃出狼窝,再进入虎穴。”
罗娅点点头,说道:“也是,不算个好主意,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朱旅长一直深得将军信任,又和你交情匪浅,他可以说服吴传庆吗?”
罗娅摇摇头,说道:“你不了解,吴传庆的心腹他的副官韩景轩和朱柏君暗度陈仓,两人暗地里一起倒戈了,战争一开始,就加入了北伐军的阵营,要不然,八十万的北洋军能在三天就被仅仅十万的北伐军消灭了呀?吴传庆已经气疯了,现在属下都不敢往他眼前凑,感觉他快要见人就杀了。这会儿,吴传庆无暇家事,树倒猢狲散,买通吴府的人,一定有机会把沈月眉带出来。”
陈振中失神多日的眼睛重现闪亮,僵滞的嘴角第一次露出微笑,罗娅抱着胳膊走过他的身边,背对着他幽幽地说道:“振中,话说回来,你这也算是利用我对你的感情吧,那我是不是有索取的权利?”
陈振中一愣,知道这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他沉默半响,说道:“我说过,只要救出沈月眉,我什么都愿意。”
罗娅呼吸急促,却不敢回头看他,她害怕自己看到陈振中眼底的忧伤,怕自己心软而错失良机,她竭力压制声音中的颤抖,说道:“就算吴传庆依然是将军,如果你成为我们罗家的乘龙快婿,只要成功救走了沈月眉,吴传庆就没有私奔的证据。你不但保护了你自己,也可以借着你的新身份,更好的保护宗洋、秋玲、你的叔叔、你的家人和朋友,还有你的沈月眉!”
陈振中点点头,觉得呼吸急促,心头憋闷而压抑,他起身告辞,正巧罗娅的父亲和母亲回来了,她的父亲是个身体微胖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母亲是典型的官太太,左手宠物右手包,一个涂脂抹粉擅长交际风韵犹存的贵妇。
罗娅悄悄抹去脸上的泪珠,为了掩盖自己的红眼圈,她故意轻松而夸张地上前亲亲热热地挽着父亲的胳膊,替他拿着帽子,父亲看到陈振中,她便为父亲介绍:“爸爸,这就是我常向您提起的陈振中。”
陈振中很少见到女孩和父亲这般亲热,此刻心烦意乱,只是勉强应付道:“伯父,伯母,冒昧打扰了。”
罗娅的母亲开心地笑了,面前的小伙子又英俊又精神,人看着也老实,早就从叽叽喳喳的罗娅嘴里听出她对陈振中的一往情深,一直好奇,以女儿的刁蛮和挑剔,会看上什么样的人呢,今日一见,果然相貌人品都了得,有点激动地说道:“这小伙子,真是不错,晚间无事吧,在舍下便饭如何?”
陈振中没有心情,说道:“多谢伯母美意,原不应辞,只是叨扰已久,而且已经答应叔叔婶婶陪他们去一个同事家吃饭。我和密斯罗熟识地很,以后有机会再来拜访伯父伯母。”
罗娅此刻心虚,心思敏感,听着陈振中最后一句话似乎都是刺,他故意和自己拉开距离,称呼自己密斯罗,还一语双关地讽刺日后有的是机会和父母吃饭,似乎在表达对自己的不满。
天下父母都一样,父亲还好,母亲挑女婿绝对比挑衣服、首饰、家具等等加起来再乘以十更加挑剔和精细。陈振中走后,罗娅惆怅地站在楼梯上发呆,呆呆地看着那早已人去楼空的通向大门的小径。
罗父看着报纸,推推眼镜,说道:“我看那姓陈的孩子很不错,小娅自己也喜欢,这么多年,小娅的异性朋友那么多,唯独带这姓陈的孩子来家里。”
母亲说道:“那孩子看着是不错,可细皮嫩肉的,长得太好了。”
“长得丑了你也嫌,当年就看不上我,这漂亮的怎么也不顺你的心了?”父亲拔出烟袋笑道。
“这孩子太漂亮了,这种男孩儿靠不住的,容易不上进,也容易生出那些个花花肠子……”
罗父对于中年妇女很无奈:“哎呀,你真是……”
罗娅在楼梯上重重一跺脚,鼓着腮帮子说道:“你们别议论啦,凭你们看着好不好有什么用,人家看着别人家的姑娘好呢!”
说完便踩着白缎子拖鞋咚咚咚地上楼去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罗母碎碎念道:“你说这孩子……”
罗父叹口气,放下报纸喝口茶水道:“你也别挑三拣四了,看样子,人家那姓陈的孩子自己还不知足哩。不过也是,你看小娅那大小姐脾气,又贪玩,经常跳舞到半夜,那孩子看着老实得很,哪里消受得起?”
公园里的柳树下,秋玲从石凳上站起来,她瞪大眼睛看着罗娅,说道:“救月眉的事情有眉目了,是不是?你是不是想趁机得到振中,你想想,那样你会幸福吗,你明知道他并不爱你啊!”
罗娅也站起来面对着秋玲,说道:“秋姐,可是他会感激我,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对我好的。我们还年轻,以后很多事情都会改变,至少这是一次机会,一次让他更加深入了解我的机会。”
秋玲摇摇头,说道:“可是,你以婚姻作为要挟,他心里会反感的。”
“所以我不会以婚姻为要挟,我只要他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做我的男朋友,如果这一年过去了,他还没有爱上我,我就祝他幸福。这是我的最后一次努力,得不到的永远在心里,如果不翻过这座山,山后的风景会一直在我心里徘徊!”
秋玲摇头,说道:“你明明知道他和沈月眉之间的感情……”
罗娅打断她道:“就是因为我知道,振中和沈月眉认识时才多大,不过是朦胧的好感而已,他们终究会成熟会长大,人是不断变化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或许沈月眉是振中最美好的回忆,但是那并不代表,他这辈子的女人一定是沈月眉!我不是铁石心肠,我也同情沈月眉,我也同情振中,如果我和这两个人毫无关系,我一定会被他们感动的,我好容易才狠下心给自己创造一个机会,秋姐,你就不要再动摇我了。”
月光静静地铺在一个安静的四合院里,院里一只小黑狗无忧无虑地散步,不时因为无人搭理自己而寂寞地呜呜叫。屋里灯火通明,灯光照在宗洋的脸上,一向好动的他一直安安静静地靠窗抱着手臂站立着,表情少有的严肃。婶婶来回踱步,手中不停地绞着一方水红色的手帕。叔叔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抽着雪茄,看着对面低头坐着一动不动的陈振中。
半响,屋内的寂静被婶婶清清嗓子打破:“振中,我们知道你放不下沈姑娘,她的遭遇是很可怜,我们也很同情——”
婶婶不出所料的将谈话重点放在“但是”后面:“但是,那是她的命,命运这东西我们谁都无法改变,我知道,在你这样的年纪,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是,振中,我们真的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去改变别人的命运。”
陈振中低头不语,半响,他说道:“难道,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孤零零的,死在那里?”
叔叔拔出雪茄,说道:“振中,你做人有情有义,这很好,可还有另一个人,若不是她一直暗中保护你,包括你的沈月眉,你早就……我也不能官复原职,哼,吴传庆这条疯狗,真是乱咬人。你就不知道感激她,回报她吗?”
陈振中说:“我都记在心里。”
叔叔说:“我知道,求助罗娅是你已经没了别的办法,是你的最后一搏。可你想想,罗娅凭什么一次又一次帮助你,她凭什么一次又一次舍下脸去求别人来达成你的心愿呢?你并不了解罗娅,你的婶婶知道,其实她并不喜欢和那些人在一起交际,为了你的事情,每次她都把嘴角笑得僵掉,她说那样假笑,比考试还累。她只有一瓶酒的酒量,为了你去和那些人交际,她多少次喝醉,她多么难受,你知道么?”
陈振中竭力压制声音里的颤抖和眼中的热泪,说道:“我知道小娅为我做了许多,我一定会报答她的。可是,您知道我的感受吗,您知道彻夜无眠的感觉吗?我的身体疲倦至极,可是心里一直担忧牵挂,那种惶惶不安的心悸一直伴随着我,多少个夜晚,一闭上眼睛,就看到沈月眉哭着向我求救,然后我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只要能救她出来,只要她能离开那里,只要她过的好,无论付出什么,我都愿意,她是因为我进去那个魔窟的,这是我欠她的。我想好了,我只有一个身子,只要救出沈月眉让她过上好生活,我会用余生去报答罗娅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