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飞涌,红日当空。午后的炽烈阳光宛若火焰,将整个柏林城都笼罩其中,夏蝉在绿荫如盖的行道树上尖锐的鸣叫着,仿佛也忍受不住这六月下旬的炎炎酷热。开阔的大街上人影稀疏,且这些行走之人也都是步履匆匆;街道两旁的商铺大都门帘紧闭,也不知是因为当前的炎热天气呢,还是因为经营商铺的小资产者们都在今年洗劫一切的通货膨胀中破产倒闭、再也无力维持这份生计?
在一片紧闭门帘的歇业景象之中,一家面积足有普通商店三倍有余的咖啡馆仍在正常营业;它的外部招牌和装饰明显呈现出高端富贵的格调,透过玻璃门看到的内部陈设也无不是精致整洁。然而似是同样受到了恶性通货膨胀的影响,此刻这家偌大的咖啡馆中只有寥寥几桌人,显得颇为冷清萧瑟;而他们所点的东西也都是稀少平常,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旺盛的消费情况。
年过五旬的老板科林站在自己商店的柜台之后,眼袋凸显的脸上有几分苦涩和黯然;他微微叹了口气,翻手合上了面前的账本书页。以当前的炎热天气来看,今天整个下午都不再会有人来了。虽然他这家咖啡馆会在四周放上冰块用以纳凉,乃是人们夏日避暑的好去处,但现在又有多少人仍旧能够坐在这间高档会所内消磨一个下午?随着马克对美元的汇率跌破4亿比1,数以千万计的德国民众都陷入了食不果腹的饥饿之中,能够负担起这笔普通开支的人已是凤毛麟角了!
正自在心中切齿诅咒狂印钞票的魏玛政府和贪狠残暴的协约国强盗,科林老板余光所及,一个人影倏然推开咖啡馆的大门走了进来。他心中一喜,连忙抬头招呼来,而当他的目光与来人正面相对的时候,科林竟忍不住有刹那间的失神。
这是一名身形颀长的少年,面容精致的如同教堂皇宫中的琉璃钻玉;得体的整洁装束搭配着略带小麦色的白皙皮肤,使得整个人便宛若一块温润的璞玉、令人第一眼看去便会感到由衷的羡慕和赞誉。而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他俊美秀雅的外表:在他那双湛蓝色的闪亮星瞳当中,所流露出的是与他的年龄颇不相符的沉静与成熟,让人在审视中再不去关注他那份稚气未脱的青涩面容。
“请问这位人,您需要什么类型的咖啡呢?”与老板科林一同站在柜台之后的年轻服务生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开口询问,其目光不由得在少年的身上多打量了几眼。对方手中拿着一本颇为厚实的书册,似是准备在这里纳凉消遣过上很长一段时间。见到这一情形,年轻服务生的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起来。
少年展颜微笑,清亮的声音宛若叮咚山泉潺潺流过青石:“请为我来一杯格兰特黑咖啡,另外再来一份熏肉饼和马铃薯汤,我就在这里吃午餐了。”他看了看柜台旁边的黑板上那带有一长串0的菜单标价,眼中闪过黯然和失落的神色;片刻之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银色硬币,放在了面前的柜台之上。
“这是?”服务生看着这枚鸽卵大小的硬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旁边的老板科林却是面露狂喜之色,一双眼眸眨也不眨的盯着上面的英文字母,颤声道:“这是10美分,10美分的硬币啊!”他伸手轻轻摩挲着硬币正面的杰斐逊肖像,满脸都是喜悦激动的傻笑;直到少年发出一声低低的咳嗽,科林这才反应过来,用极其恭顺的语调对方彦说道:“人您请放心,我们是50年老店,其菜品服务一定会让您感到满意。”言讫,他小心翼翼的将这枚硬币收进了自己的内衣口袋,而后亲自将少年引到了一张靠窗的理想座位前。当科林返回柜台后方之时,少年清楚的看到这位年迈的店主竟然因为过于激动,而转了一个360度的芭蕾舞步。
科林老板的异常表现自然也落入了店内其他几桌人的眼中。面对那一道道向自己投来的或惊异、或钦羡的目光,少年只是平静地翻开了自己携带的那本书册,沉默片刻之后,他终是长长叹了口气,俊美的脸上再没有一丝喜悦的神色了。
这名少年自然便是方彦。
时间进入盛夏的七月,柏林中学已经向全体师生放了长达一月的假期,然而这一次,方彦却并不打算返回自己在汉堡的家中。时至今日,他在中学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学年,距离毕业已经不远。虽然德国的教育不像后世天朝那般只有一场至关重要的高考,但他要想进入专门培养海军军官的米尔维克学校,却仍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知道在《凡尔赛和约》的苛刻限制下,总人数不过1.5万人的德国海军只有1500人的军官队伍,留给军校生和新晋少尉的名额更是凤毛麟角;要想挤进这批精英当中,必须通过艰辛的努力来获得绝对的实力。
此外,他不准备像往常一样回家的另一个原因,便是自己的便宜老爹鲁道夫此时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在家中基本上看不到他的人影。当前这场发生在德国的严重通货膨胀,虽然对99%以上的人都造成了毁灭性的灾难,但对于布罗姆家族而言,却是一次扩充家族势力的绝好机会。原因无他,随着马克的沦为废纸,美元等拥有黄金保障的货币便成为了绝对超然的存在;它们并不会随着德国政府印钞机的疯狂开动而贬值,这在交易中的分量和意义便已不言而喻。
自从1920年的下半年起,得到大量美元注入的鲁道夫便在马克快速贬值的德国如鱼得水;而今年的马克贬值速度百倍于从前,依靠瓦尔特在北美实施庞氏骗局所得的鲁道夫更是如同进入了遍地黄金的宝库。他只需极小的代价,便可将一个个实力不俗的中小企业吃掉兼并、同时大量购入那些工业巨头的股份,使得其所掌控的家族势力急剧扩充。当前方彦来到这家咖啡馆进餐,便是美元在这个货币体系已然崩溃了的国家的超然地位的最佳写照:他只付出了不到和平时期十分之一的价钱,就能让饱受通货膨胀洗劫的店主像上帝一般将他供着!
对于这场洗劫了几乎所有德国人毕生积蓄的货币灾难,来自后世的方彦对其发生的原因也是历历清晰。除了法国和比利时强占鲁尔工业区、导致德国财富海量流失之外,最主要的罪责却要算在魏玛政府、和国内一帮工业巨头的身上。
在持续4年有余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政府共为战争支出了1640亿马克的战费;其中除了290亿马克的黄金抵押之外,剩下的全部都是靠发行战时公债和增发纸币来筹措的。截止到大战结束后,德国政府欠下了民众多达930亿马克的公债,超过了《凡尔赛和约》中赔款总数的70%。然而,由于自身的执政基础过于薄弱,新生的魏玛共和国却不敢对国内那些工业巨头进行任何的增税来平衡预算;于是开动印钞机,就成为了他们自1919年以来所能采取的唯一“良策”。
此后,在大工业家和大地主的教唆下,政府有意让马克崩溃,为了使国家能够逃避这笔930亿马克的对内公债,同时从民众手中掠取财富、以便支撑鲁尔地区的“消极抵抗”和法国捣蛋。对于那些大工业家和大地主而言,马克的崩溃也是再有利不过的事情:因为战后的他们从国家和银行那里吸收了大量贷款用于企业重建,其账面上同样是负债累累,如果马克大幅贬值,他们就能用废纸一般的货币来偿清债务。而对于除大工业家之外的德国政府的另一根支柱——陆军——而言,马克的崩溃也同样是有好处的;因为这样一来,政府就能扫清对国内的公债,并以一个毫无牵累的最佳状态投身到下一场战争的准备中去,而陆军日后所能得到的拨款也必然会因为无债一身轻的政府而变得异常丰厚。
然而,在这些高层获得好处的同时,德国民众却在经济上遭到了毁灭。无数家庭破产陷入赤贫,饥肠辘辘的人们在哀嚎挣扎;与此同时,外国人也向德国蜂拥而入,以低的惊人的价格疯狂洗劫德国人的艺术品、珍宝等财富。几十个美元就能在德国过上国王一般的生活。对于共和国和工业家的贪狠麻木,同样身为在这场货币灾难中充当获利者、甚至是最大获利者的方彦,却不能有任何阻止、或是披露这其中肮脏背景的行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推动鲁道夫尽可能的吃进更多的利益,从而获得在有朝一日颠覆这些大工业家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