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天边几现鱼肚白,满片黑暗渐被东方的光晕染开。
大雪渐停,甚至隐现初阳。
黛西玖站在顶楼,凌晨的风一如霜刀刺骨,划过面门,长发飘飞,身上单薄的裙摆被风撕散。
漫长的黑夜已经过去。
然而她的黑夜早就开始,远不会结束。
身后传来脚步踩开积雪的声音:“你对他,真的就没有哪怕一点一滴的担心?”
戴西玖脊背挺直,身形无动:“担心他,抢救的结果难道就可以改变?”
少年神情悠然带过几分深愤暗忍,几步走近扶栏,扯过眼前少女的手腕:“他这样,是为你。”
动作之间,少女的身形带转过来,眼眸居然万般平静,毫无一分彷徨伤心。
语声终于陡然拔高: “同样是为你将近身死的人,为什么可以为傅止做到那种地步,对他却这样冷血无情?”
戴西玖低头缓笑,语声冷而静:“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说句话落,眼神有些微放空:“接连两次罔顾我的性命,难道除了伤心和担心,我就不该恨吗?”
珀西扼过手腕的指间紧了紧:“可是,你死了吗?”
戴西玖喉心一哽,悠然抬头。
珀西松开手,冷然直视:“用你自以为千疮百孔的心,去看一看他。”
“他的身体是怎么,你又知道吗?”
说到这里,略带讥讽凄凉的笑笑,转身远走。
戴西玖静默站在原地,脑子里清晰浮现出叶修闻苍白如雪的面容。
冷风呼啸,背后传出的语声低沉刻冷:“让他救了傅止,可是,谁又来救他?”
戴西玖按过扶栏的手指紧了紧,眼眸轻烁,身形渐渐僵硬,静站良久。
埃尔维斯深冬初晨第一缕阳光照过她的侧脸。
这一瞬神情陡然刷过几层无助深怕,面容冷硬渐消轮廓尤然稚嫩,仿似一个慌乱无依的孩子。
终究悠然起步,毫无一分停留,转身朝楼道跑过去。
顶楼一侧的暗影里,珀西双手环胸,看向少女飞跑下去的背影,目光凝了凝。
随之对着身边微微低头的人开口,少年身形纤细,然而周身冷意凌然,语声荡荡:“你们二小姐手下的生意,属密尔沃基一带最为繁盛。”
“确实是这样,左执事有什么吩咐?”
珀西嘴角勾过几分料峭的弧度:“叶主的意思,转告回去。”
“她手下掌权的丘吉尔先生现在既然已经病重,过段时间,你们主子可以顺理成章放手,要她开始做准备。”
黑暗里的身形有些微迟缓,思量片刻复又颔首:“密尔沃基一带势力交错繁杂,因为收益在整个家族所占比重甚优,所以近年来丘吉尔先生拥权居高,自主意识比较强烈。”
“即便我们小姐不干涉,能否过接给三小姐还是得看丘吉尔先生的意愿……”
珀西轻轻搓过手指,神情放松轻吹了一口气:“叫那个老女人照做就是了,其他的我们会安排。”
医疗所楼层并不高,跑到急救室只是瞬息的事情。
可是黛西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跑得这样慢,脑子里只有一个意外清晰的目的。
她想要看看他。
看看他。
即便活着尤然悲伤然而只要一想到他可能死去,这种惶恐仿佛一根四方而来绷紧四肢百骸的弦,随时都可以将她撕裂粉碎。
跑到走廊,远远便看见急救室红灯已经熄灭。
她几乎是急速扑过去,便只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空荡荡的床褥,雪白的枕侧血迹渲染,已经变成点点暗红。
里面有护士在清理仪器,再抬起头便看见唇口轻颤,目光犹然带过几分呆滞无助的少女。
她从门口走进来,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语声极轻:“他呢?”
护士有片刻愣着,随后便感觉自己的手被一个冰冷的掌心紧紧蹿过,少女语声暗哑:“告诉我,他在哪里?”
这一瞬间,医院长廊,急救床从黛西玖身后的门口寸寸推送而过。
床上的人扣着氧气罩,呼吸极轻,面容在冰冷的白炽灯下苍白如雪,仿似透明。
病床两侧的医生,神情冷硬,其中一个手里提着吊瓶,针管连接着垂在床侧肤色青白的手腕,悠然抬头,目带深意朝病房内看了一眼。
护士即刻想起被上级吩咐的话,可是面前的少女实在太过悲伤,周身仿佛笼罩过一层再散不开的深痛荒凉,还是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是特殊药剂使用过度引发的间歇性心力衰竭,抢救得很及时,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您可以放心。”
“只是最近会在无菌室接受特殊治疗,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恢复。”
直至此刻,戴西玖终于微松了口气,嘴角蔓延过几分苦涩笑意,随后靠着床侧跌坐下来。
双手捂住眼睛,语声轻低:“让我一个人呆会,好不好?”
护士顿了片刻,终究轻轻点头,带转过门退出去。
黛西玖靠倒在床,侧脸贴着枕褥,尤有余温,鼻尖是万分熟悉的味道。
她看过窗口冰冷的走廊,终究拽过被褥抵过额心,轻轻闭上眼睛,意识放松渐变模糊。
关于他的所有,她明明应该深恶痛绝,可是这一刻却觉得这样苦涩又这样安心。
深爱着一个无法再爱的人,从一开始就是悲哀。
可笑的是,她居然会如此强烈的害怕,害怕连这种悲哀也无法延续下去。
人的生命是漫长而又寂寞的存在,得到和失去,相遇和别离,永无止息,不论少了谁还是一样要过。
窗外冬日鼎盛,透过五色玻璃洒下来,戴西玖坐在尊首殿的沙发上,翻阅着往后看再无标注的埃尔维斯家族简史。
厨房里,侍从来回忙碌,弗里恩坐在餐桌前,拿刀叉敲着碗沿,耷拉着耳朵,碎碎念念:“姐姐,他们做的东西都好难吃呀,那个人什么时候回来?”
戴西玖翻过一页,手中钢笔轻动,语声淡淡:“能再给你做吃的时候。”
弗里恩眉头皱出好几个褶子,嘟嘟囔囔:“已经五天了,我的嘴巴都哭脸了,肚子都要扁掉了……”
门口传来轻扣声,侍从拉门,随即就见一个全身着黑西装的人,搬过一大叠过头的资料,放在几上,朝黛西玖微微颔首:“三小姐,这是暗殿最新需要批报的东西,请您过目一下。”
戴西玖万分懊恼的揉揉太阳穴:“送到书房去吧。”
人影很快上去又下来,神情颇有微词,严肃正经:“三小姐,上次送过来的您都还没有批报,任务没有明确批示,暗殿各部已经稍有异常了,再这样下去,暗殿倒闭了怎么办?”
叶修闻怎么会有这样执着而又无脑的手下。
这句话她已经是第三次听到了!!
戴西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后悔为什么要收权暗殿,原来有这么多公务要批,叶修闻杆子一撩,可怜她看得一头雾水,人名复杂,势力盘踞,已经忙得满头大汗了,边翻简史边批还是有很多不懂,马不停蹄,速度还是很堪忧。
想到这里,戴西玖十分无奈的扬了扬暂时放在沙发上的公文:“右执事先生,我已经连续四天吃饭用喝的了,现在还在看上上次的批报,弗尔洛特是什么?为什么死了,只申请墓园那么点面积的土地?叠起来睡吗?主人要报仇酬金未免太低了点吧?”
右执事正色其词:“是瑞斯大人的猫,小姐。”
黛西玖手里的钢笔折了折:“什么?为了一只猫你们要杀人?”
“是消灭另一只猫,小姐。”
黛西玖几乎要从沙发上跌下来,难怪简时名册没有这个东西,随后听到对方严肃的声音:“隶属埃尔维斯的旗下的任何任务,只要启用人员不多,都是我们的职责。”
戴西玖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忍了忍忍出一个自觉得体的笑意:“右执事,我看大家每天也很累了,事无巨细,容易早衰,我给你们放两天假吧,怎么样?”
右执事立正站好,语声悠然变大,坚定非常:“绝对不行!小姐!这样整个家族集团都会倒闭!”
黛西玖眉心微跳:“有完没完?要倒闭的是我啊是我是我!”
右执事颔首:“已经说完了,小姐,我退下了。”
紧接着是门板带关的声音。
戴西玖双手抱头,神思俱裂,想起书房堆积如山的东西,哀嚎一声,咬牙切齿拿过批文朝空中砸了出去。
“混蛋叶修闻!带出来的鬼地方!”
“叩 叩 叩 ……叩 叩 叩……”
黛西玖动作一顿,悠然抬头。
大门普一拉开,右执事身形笔挺修长脊背挺直站在门口,看到地上的批文,脸色黑了黑,语气刻板:“小姐,你的工作态度很不好,让我很生气。而且还对叶主不敬,大家知道了,都会很生气的。”
戴西玖嘴角抽了抽:“你进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原来你还关心除了倒闭之外的其他事情……”
右执事似乎是刚刚想起要干的事,点点头又摇摇头:“刚刚接到命令,小姐的脑力无法执行这些事,公文有人处理,我是来搬的。”
戴西玖瞬间双眼发亮,几乎高兴得要跳起来:“对嘛对嘛,帅气的执事大人,这样才人道嘛,才能展现组织关怀下属爱嘛……”
随后悠然想起什么,脸色一黑,转身看着右执事上楼搬批文的背影:“等等,说我的脑力无法执行?……!!!”
资料叠叠搬出, 门被噼啪一声带关。
戴西玖长嘘一口气,感觉脊骨生疼,刚刚顺着沙发靠背倒下来,边揉着肩膀,边洋洋低叹:“总算解脱了……”
“叩 叩 叩 ……叩 叩 叩……”
阴魂不散。
戴西玖额心深跳,大门普一拉开,脚步走近,戴西玖忍无可忍,悠然抬头直接将手里的抱枕甩过去:“不进进出出你会死是不是?”
随后听到四下倒吸抽气的声音。
松软的羊毛靠枕顺着面前人的脸目寸寸跌落,渐渐浮现微微发白的发,以及犹带皱纹目光深邃的面容。
是族父身旁左右侍奉的亲信,瑞斯老先生。
还是那只尊贵的猫的主人。
想到另一只猫的下场,戴西玖心口哆嗦,双膝一软,干声笑笑:“手……手滑……”
瑞斯在原地静站片刻,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脊背犹然挺直,身形也挺拔姣好,良久,抬起手将被抱枕打乱的白发整了整,定看戴西玖,忽而目光一松,慈祥优雅的笑了笑:“黛西小姐的性格,好像很活泼呀。”
戴西玖后脑发麻,缓缓站起身来:“平时……不这样……”
说到这里,干声笑笑:“瑞斯爷爷,您坐……您坐……”
瑞斯爽朗的笑笑,声音醇厚:“小姐不用这样客气,折煞老奴了,您坐吧。”边说着边从背后拿出一封黑色烫金的讯帖,递到戴西玖面前:“是家主的指示,密尔沃基的生意最近有变,你早日动身,过去控制一下局面。”
戴西玖瞬息有些惊愕,这样的差事可是从来都跟她没有过关系的,不自觉抬手指了指自己:“是爷爷定好了让我过去,控制局面?”
瑞斯看着眼前反应不及的孩子,想起入殿请示的吉莉安,悠然笑笑,眼角的皱纹弯成两条线,面容慈祥:“当然,这是明面的意思,至于别的发展,还是要看小姐您自己。”
戴西玖好像理解过来一些东西,抬手接过,就见瑞斯微微颔首:“老奴最近还有大事未了,就不叨扰小姐了。”
给自己的爱猫报仇,就是这老头子的大事吧。
戴西玖忍过嘴角抽出来的低笑,护送老爷子出门,转身片刻,靠过门板,打开讯帖,手指悠然一抖,讯帖噼啪一掉,目光深凝。
脑子里闪过那六个难度无可预估的大字“夺权密尔沃基。”
诶尔维斯,神像殿,壁炉鼎盛,墙上耶稣神像庄重肃穆,长袍及地,双臂大张,拥抱世人,目光慈悲而无情。
床上的人穿着深白色棉质睡袍,连同脸色也是白得半分不让,被人轻扶过肩膀,身形微微起伏,手指撑过床褥趴在床侧轻声喘息,唇色淡白带过几分湿润水泽,刘海微湿贴在额际,面容精致尤带几分迷蒙美感。
坐在房间一角欧式沙发上的人,皱纹盘擦的手指轻轻敲过实木扶靠,略带苍老的声线低缓:“吐了,接着喂……”
床侧的侍从神情带过几分不忍:“教父大人,已经吐了这么多次了,您……让他休息一下吧……”
教父目光遂冷,悠然对着侍从扫过一眼:“那就喂到不吐了再停。”
说完,撑过扶手,缓步走近,俯视过几近虚脱的叶修闻:“这么娇贵的身体,我很不喜欢,得吃点东西尽快恢复啊……”
侍从看着眼前实在过分虚弱的人,实在有些无从下手,即便知道因为胃出血没有进食,面前的人身体恢复几乎没有起色,教父大人这样也无可厚非,可是从昨天就开始强制进食,一日三餐吐了又吐,手段实在太过残忍冷酷了些。
这样想着,到底还是无法违抗命令,重新扶过叶修闻冷汗侵透的脊背,让他靠过床背,拿过旁侧粥碗,动作放得很缓慢,勺过一勺递近眼前颜色淡白的薄唇。
这一瞬间,叶修闻轻偏过头,浓密的眼睫缓淡的掀起,暗影扫过,这一句,轻弱语声间尤然参杂几分无可置疑:“就到这里……还有公文要批示……晚上可以再继续……”
教父面色沉冷片刻,随即笑意悠起,万分慈祥的模样:“一段时间没有*,叶尊首好像忘了什么规矩,请示我,就该有请示的态度。”
叶修闻从善如流,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犹然有些费力撑过床侧,直起身体,眉目轻垂,优雅颔首:“请您恩许。”
床侧的人五官深刻,眉目间皱纹蜿下几线幽深的刻槽,略带讽刺的笑起来,优雅非常,只觉沉沉威压毫无刻薄之态,手指扼过叶修闻下颚,精致苍白的面容被寸寸提起,语声冷沉:“记住了,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
指尖力度渐紧:“这世上,不该有自己生锈的刀,打磨你费了我那么多力气,为了一个女人得不偿失实在不太划算……”
这一句,语声刻冷:“你说,是吗?”
叶修闻呼吸已经有几分费力,眼睫缓缓掀起,这一瞬眸底迷蒙毫无半分紧张平静至极,从容温雅轻轻一笑:“把一个毫无心机最好掌控的女人扶上家主之位……只会对我们以后有益……”
教父目光冷沉叵测,看了叶修闻片刻,终觉毫无所察,手指才缓缓松开,重新笼进袖口,转走几步:“家主近年身体抱恙,易主不会太久了……”
壁炉火光鼎盛,将教父的背影印成明明晃晃一片高大伟岸:“第二轮弑主令已经下达,就看那两个孩子是谁失手密尔沃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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