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韩载沄和挽香都先后出了门。许绣氤估摸着挽香得大半天才能回来,便叫过一个小丫鬟:“去隔壁院子请梁妈过来。”
梁妈快六十岁了,是韩载沄幼时照顾他的保姆,近年来已很少做事。韩载沄很尊敬她,让她就住在旁边的一个小院子里养老。
梁妈进了门,许绣氤忙含笑站起来让座,又叫小丫鬟沏上好茶,拿新鲜甜美的水果来。
“哎呦,少奶奶,这怎么敢当?”梁妈摇晃着花白的头发,眼睛笑得咪成了一条线:“你不必这么气,我还应当向少奶奶请安才是。”
许绣氤笑道:“你老人家说这个话,可就折了我的寿了。我才多大年纪?你在夫人身边做事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我呢。少爷再三嘱咐我,对梁妈就得像对自家长辈一样,万不可怠慢。”
说着,从小丫鬟端来的茶盘里捧起一盏茶,放在梁妈面前:“你老只管坐着,仔细烫了手。”
梁妈称赞道:“难怪人人都说,少奶奶不但人长得像天仙似的,还又聪明又贤惠,少爷真是好福气。”
许绣氤笑道:“你老快别夸我了。我是小户人家出身,这里的规矩都不懂,就需要你这么一位又有资历、又宽厚的长辈来常常指教呢。”
梁妈越发高兴,笑道:“我打十四岁上就给老夫人当丫鬟,那时连夫人还没嫁过来呢。如今我虽老了,做不动了,可这府里的事儿还真很少有我不知道的,少奶奶想问什么只管问。”
许绣氤剥了一颗橘子,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柔声道:“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要问的,今天就是请你赏个脸,过来随便说说话,也让我替少爷尽尽孝心。”
梁妈本是个爱说爱笑的,听她这么说,便放松心情,打开了话匣子,把韩家祖上是怎么发家的,自己当年是怎么伺候老夫人的,细细说给她听,中间也不免添油加醋地吹嘘几句。
不管她说什么,许绣氤都带着笑点头称是,又亲自给她递手巾把。
梁妈兴致更高了,只觉得这位少奶奶真是天上地下难得的一位好人。她喝了几口茶,清了清嗓子,又说起少爷小时候一些趣事。
许绣氤更爱听了,拍手笑道:“原来少爷小时候这样淘气,累得你真费了不少心。”
她眨了眨眼睛,话音一转:“我看少爷长大了,也是个难伺候的。跟前的丫鬟们也就挽香服侍得好,少爷待她也和别人不同。常常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说话,连我都插不进去呢。”
梁妈赶紧说道:“少奶奶你可别误会,甭管挽香有什么心思,少爷是绝不会要他的。”
“哦?她有什么心思?”
“这个。。。”梁妈犹豫了一下,说道:“少奶奶我告诉你,你可别生气,也别去问着少爷,自个儿心里有数就行了。”
“这个我明白。”
梁妈叹了口气:“要说这丫头,你是该防着点儿。她十岁起就在少爷身边,从打扫庭院做起,长大了倒有些姿色,夫人也喜欢她。谁知这孩子竟有了那种心思,有事没事就往少爷屋里跑。我也曾说过她几句,她竟然眼泪汪汪地跟我说,要是不能嫁给少爷,她就只有一死。”
许绣氤心里一惊:“她是什么时候说的这个话?”
梁妈想了想:“就在少爷成亲的前几天吧。”
许绣氤低下头想了想,淡淡说道:“她既然这样痴心,夫人就没想过要成全她吗?”
梁妈道:“她痴心有什么用?少爷不乐意呀。夫人看她可怜,原本也想劝少爷收房,就找了一个相面的,把她叫过来悄悄相了相。谁知这相面的说,这丫鬟左耳朵背后有三颗小小的黑痣,是克夫之相,不吉利。夫人也就作罢了。”
许绣氤正拈起一粒果子来,听了这个话就停住手不吃,只捏在指尖轻轻揉着,半晌轻轻说道:“到底是夫人讲究,我就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说法。”
梁妈笑道:“少奶奶可别多心,挽香不过是个丫鬟,她想做少爷的房里人,夫人自然是要多多掂量。我看夫人待少奶奶就很不一般,亲事说定下就定下了,对你很是器重呢。”
许绣氤笑了笑,但笑容转瞬即逝,心里似乎添上了一道心事。
梁妈看了看她的脸色,赶紧笑道:“挽香的事,少奶奶可别往心里去。少爷既然娶了你,自然对你是一心一意的。何况我看这丫头如今收敛了不少,想必已经死心了。”
许绣氤道:“我没有往心里去。你告诉我这些,都是为我好,我哪能不懂得你的苦心呢?”
她笑了笑:“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我倒还想问一问,江家姑妈的女儿夙潆小姐,和少爷又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表小姐啊”梁妈笑道:“江家的姑太太最爱往娘家跑,表小姐和少爷倒是青梅竹马,关系比别的姐妹更好。不过少爷对她也就是兄妹之情,再没有别的。”
“不管少爷怎么想,他们总是门当户对,这么多年来,夫人就没有考虑过吗?”
“姑太太倒是早有这个意思,以前夫人似乎也不反对,只是说两个孩子还小,过两年再说。可最近一年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夫人就绝口不提这个事了,不管姑太太在她跟前怎么明示暗示,她也不搭话。”
许绣氤叹道:“也许世上的事,都要讲个缘分吧。但愿表姑娘能放下心结,踏踏实实地去嫁一个能真正给她幸福的人。”
梁妈笑了笑:“少奶奶真是好心,难怪我们家少爷谁都看不上,偏偏就看上你。不过说句不该说的,姑太太最恨的就是你,你可犯不上为她们担心。”
正说着,秋格抱了一大捧带着露珠的花朵,笑吟吟地走进来:“少奶奶叫我去外面花圃里摘的花,我弄好了。”
许绣氤道:“好,你拿一个大花瓶插了,送到梁妈屋里去。”她向着梁妈笑了笑:“屋子里有了鲜花,就有了生气,人也住得更精神呢。往后我叫她们十天八天的,给你换一次。”
梁妈笑道:“多谢少奶奶,你想的真周到。”
许绣氤道:“这点小事,谢什么呀。等冬天的梅花开了,再叫她们折了给你供在桌上,才叫好看呢。”
梁妈喜道:“那好那好。”
“我最喜欢梅花”许绣氤悠悠说道:“尤其是月夜下的梅花,纯洁高雅,恍如仙境。我知道府里有一个梅园,还没有去过,真想去看一看。”
“梅园?”梁妈脸色一变,匆匆说道:“那园子不过就是这么个名字,并没有什么梅花,没什么好看的,少奶奶可千万别去。”
许绣氤道:“瞧你紧张的,莫非那园子里有什么古怪么?”
梁妈讷讷说道:“哦,没什么古怪的,好像。。。好像就是有蛇,怕吓到你。”
许绣氤在心里笑了笑,淡淡说道:“你也别瞒着我,我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都说那园子古怪,我还不敢信,要等你说一说我才肯信呢。”
梁妈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这个事还真不知道如何说起。”
“不急,你喝口茶,慢慢说。”
“少奶奶听说过鬼花轿的故事吗?”
“不知道,这名字怪渗人的,是什么意思?”
“韩家祖上曾经结过一门亲,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知那位新娘子在花轿里突发了急症,抬到韩家大门口时已经快不行了。韩家的当家老爷和太太本来就嫌弃这新娘子本是青楼出身,又是二嫁,实在拗不过少爷才勉强答应的。这下子见她奄奄一息,当即就翻了脸,把少爷锁了起来,死活不让新娘子进门,说是太忌讳,只叫小厮送了一些银子,让她自寻去处。”
梁妈说到这里,也是满脸同情,叹息不已。
许绣氤道:“就算当家人不要她,办亲事来往的人很多,就没有一个救她的吗?”
梁妈道:“正是没有呢,那些请来的宾、送亲的轿夫、吹鼓手,眼见亲事办不成,很快就都散了,谁还顾得上去管她?可怜这新娘子在花轿里吹了一夜冷风,第二天终于有一个同情他们的下人偷偷地把少爷放出来,却也只能让他们见了最后一面。”
许绣氤听完,久久不能作声,半晌方长叹道:“这可真是作孽啊。”
梁妈道:“谁说不是呢?后来就传说这屈死的新娘子化成了厉鬼,要找韩家报仇。说来也怪,当年的那几位老爷、太太、少爷还真就英年早逝。再后来,韩家四代单传,除了头胎的儿子,后面生的都养不活。大家都说这是厉鬼的怨气还没有散呢。”
许绣氤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就算真的有厉鬼,怨气也该了结了吧。这个事和梅园又有什么关系?”
梁妈道:“少奶奶不知道,这个鬼可厉害着呢。这么多年过去,韩家早就忘记这个事了。可没想到,半年前她又来了,就在梅园里出现了一个怪东西。”
“怪东西?”许绣氤想了想:“是不是你方才说的鬼花轿?”
梁妈点点头。
“那是个什么东西?”
“梅园里本来有一个亭子,可是夫人不喜欢,翻修的时候拆掉了就没有再重建。那亭子旁边有一个花坛,养着很多凤仙花,丫鬟们原本很喜欢去采来染红指甲。”
“半年前的一个晚上,天还不算黑,一个叫彩屏的丫鬟跑去采凤仙花。谁知就在那花坛旁边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个花轿。一个崭新的、很漂亮的花轿,就好像是新做好的一样。花轿的门帘往上卷着,里面空空的就只有一把给新娘子坐的椅子。彩屏也许是很好奇,就走进去把帘子放了下来。”
“等到园子里的花匠冯老六赶过去把帘子掀起来的时候,花轿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彩屏竟然不见了。”
许绣氤吃了一惊:“这是冯老六说的吗?他亲眼看见的?”
“是,冯老六说他当时正干着活儿,花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后来只看见彩屏走过去,叫也叫不住。他不放心就跟过去看,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花轿里就没人了。”
“那彩屏找到了吗?”
梁妈摇摇头,叹道:“没有呢,韩家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都没有,她家里也去问过,也说没有回家。好好的一个丫鬟就这样凭空失踪了。”
许绣氤低下头:“这真是怪事。”
梁妈道:“也不光是她,半年来这花轿出现了五次,韩家就失踪了五个丫鬟,都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搞得人心惶惶的,大家私底下都说,这是屈死的鬼新娘来了,把这些丫鬟都带到阴间去使唤呢。”
许绣氤目光闪动:“这几次失踪的事,都是冯老六说的吗?还有,人失踪之后,花轿消失没有?”
梁妈笑道:“少奶奶莫非怀疑冯老六?不能吧,那是个老实人。何况也不只他一个人看见,后来几次看见的人,加起来有好几个呢。至于花轿么?”
她仔细想了想:“据看见的人说,他们刚把帘子掀起来,那花轿里就喷出一股很呛人的烟雾,大家吓得撒腿就跑。可没跑多远回头一看,那花轿真的就消失了。”
许绣氤道:“这就真怪了。那夫人和少爷是怎么处置这件事的?”
“还能怎么办啊?报了官、花了钱,可这种无头公案官府也查不出来。最后还不是只能多费一些银子,把事情按下去就是了。”
“除了花轿,还有一点很奇怪。”许绣氤沉吟着:“既然失踪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为什么还有丫鬟要到梅园去,看见了花轿也不跑开,反而要走过去,就像是自己送上门的一样。”
梁妈叹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年轻的女孩子们胆子大,不信邪,偏要去看个究竟。”她顿了顿,关切地说道:“少奶奶,这鬼神的事宁可信其有,你可千万别到梅园去,保重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许绣氤笑道:“多谢关心,我记下了。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教你老人家。”她站起来,拿出了一个盒子:“少爷最爱收藏扇子,最近又得了几把好的,我看丫鬟们打的扇坠子不好,就自己做了几个,想等着他回来给他个惊喜。”
她说着把盒子打开:“不知道他能不能喜欢,所以先请你瞧一瞧。”
梁妈拿在手上看了看,赞叹道:“少奶奶的手工,真是很不错,和阿庆做的不相上下呢,少爷一定会喜欢的。”
许绣氤道:“阿庆是谁?一个丫鬟吗?我怎么没有见过?”
梁妈笑了笑:“阿庆不是丫鬟,是以前少爷身边一个小厮,手很巧,长得也很秀气,比丫鬟们还像女孩子呢。不过这孩子就做了一年多。就在少爷成亲的半个月前,他说家里老母亲病重,辞工走了,真是可惜。”
说着,她解下腰上配着的一个荷包,双手捧上来:“少奶奶请看,这穗子就是阿庆从前编织了送给我的。”
许绣氤接过来一看就赞叹道:“果然是好手工,颜色也配的鲜嫩可爱,这个阿庆真是比女孩子还细心。”
梁妈笑道:“少奶奶这可说错了,阿庆虽然灵巧,可就是在配色上不通,红黄蓝绿的经他一挑选不定多么难看,每一次都是挽香先替他把各色丝线搭配好,他只管动手指编织就是了。”
许绣氤听了,忽然心中一凛,手上一抖几乎差点把茶盏打翻。她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目光闪动:“这么说,挽香和阿庆倒是关系很好了?”
梁妈道:“阿庆本身生的标致,又爱往女孩子堆里钻,尤其和挽香好得像亲姐妹一样。我常说可惜了这孩子,竟没有投个女儿胎。”
许绣氤随着她笑了笑,又说了几句话,梁妈便起身告辞。她送到廊下,便转身回去了。
梁妈笑吟吟地走下台阶,一跨出院门,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不见了,面色阵阵地发青发白,额上竟冒出了虚汗,脚下也有些踉跄起来。勉强走了几步,她伸手扶住一棵银杏树,用手捂住胸口,竟似有些透不过气来。
秋格从后面赶上来,担心地说道:“你老人家这是不舒服吗?我扶你回去吧。”
梁妈搭着秋格的手,走了两步,秋格忽然说道:“梁妈,我方才在门外听见你跟少奶奶说起鬼花轿的故事,我娘也曾跟我说过,但她记不清了说的不全,你再仔细地跟我说说吧。”
梁妈的身子一颤,脸色更加苍白,转过身来看着她,正色说道:“那故事没什么好听的,总之你记住梅园里闹鬼,千万去不得。”她拍了拍秋格的头顶:“你一个小孩子去了,叫鬼一口吃了你。”
秋格听得怔怔的,还想说什么,梁妈扳起了脸:“这种事不是小孩子能问的,你快回去吧,好好地跟着少奶奶做事,比什么都强。”
秋格走回房中,见许绣氤坐在窗边,面色凝重,低着头似是在想着心事,不由关心地问道:“少奶奶莫不是听了鬼花轿的故事,有些害怕么?”
许绣氤抬起头笑了笑:“我不害怕,就算真有鬼,也不敢找我的。”
秋格笑道:“正是呢,我知道少奶奶人聪明,福气又大,不是我们比得上的。”她笑着笑着忽然叹了口气:“只可怜挽香姐姐薄命,没爹没娘,往后就更孤单了。”
许绣氤奇怪道:“这是怎么说?”
秋格道:“我听我娘说,夫人是衡阳人氏,多年前衡阳遭了旱灾饿死很多人。正好夫人回娘家,就从那些卖女儿的人手中买下了六个小女孩,带到韩家来。”
许绣氤微笑道:“夫人真是慈悲心肠,这是给了她们一条活路。不过听你的意思,难道夫人带回的六个女孩子,就是挽香和失踪的那五个丫鬟么?”
秋格点头叹息道:“对,彩屏姐她们失踪之后,挽香姐姐每次都哭得很伤心。这个事怪的很,大家说起来没有不怕的。”
许绣氤转过头,眼望着院中银杏树下正纷纷飘落的几叶金黄,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只要不到梅园去,也就无妨。有少爷在,有我在,你们都不要怕。”
秋格走后,许绣氤关好房门走进里间,打开一扇柜子,拿出了一个细长的木盒。
盒盖掀开,里面是一把长不过半尺的短剑。她拔出剑鞘看了看,剑光流动如一泓秋水,映上了她的眉睫。
这才是她嫁妆里最重要的东西。
她笑了笑,把短剑藏入了怀里,转身对着镜子。
镜子里是一张紧抿着嘴唇,倔强而自信的脸。
梅园里的怪事,绝不是闹鬼,是有人做的手脚,她已经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在心里轻轻笑了笑,挽香你太小看我了,你以为我只会绣花么?我从小习武,资质尚在我父亲之上,这几年经过舅舅的指点,更是突飞猛进。不管梅园里有什么古怪,你是什么居心,我都不会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