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微笑,“我明白的。”她想起的倒不是感情,其实亲情友情也这样,爱一个人,是会妥协的,“我曾经有过很痛苦的一段时光,我觉得我很痛苦,活不下去的地步了。有一天我妈……哦,就是我姨妈,她低血糖,在我病房昏倒了,护士给我扎针的时候告诉我,她怕我做傻事,一刻不离地守着我,怕别人看不住,都不换人,精神紧张下,睡不好,半夜能醒好多次,吃不好也睡不好。”这些话,初念没有人跟人说过,这时候说出来,倒觉得心里一轻,于是很轻地笑了下,“我就不敢说过激的话,做过激的事了。”
季峋对她的状况了解一些,那年他刚毕业没多久,接了这个案子的时候,去看了一眼案子的幸存者,那时候他记得就在医院吧,床上躺了个瘦弱的小女孩,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一样,稍稍有些风吹草动就浑身一颤,眼神总是没有焦距地涣散着,叫她第一声的时候永远听不见,第二声第三声才会回神,迟缓地问一句,“嗯?”
急性应激障碍,一种受创伤后的一系列综合反应,英文缩写是ptsd,那会儿在国内对这个学名还很陌生。
她遭遇过多恐怖的事无从知晓,案件不对外公开,他们律师也只是拿到一些浅显的资料,只从零星的消息里拼凑出了案件的一角,当年受害者是超过三位数的,各个死状惨烈,而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孩,被迫观看了至少三十余人的死亡过程,以及目睹了无法计数的尸体,她被救援之前,在泥土里掩埋超过三分钟,肺部受挤压严重,加上暴雨浇淋,以及长期高度的精神高压状态,导致抢救过程中求生意识全无,在昏迷十四天后,心电图几次趋平的糟糕状态里,忽然冒出了一点求生意识,然后猝然惊醒,医生护士忙成一团,她的第一句话是问:“那个哥哥怎么样?”
她坚称有个哥哥救了她,把她从土里挖了出来,并且有人拿斧头砍那个男孩。但她的精神状况无法去辨认尸体,也无法清晰有效地描述当时的状况,警方和医生在追图追后后,更倾向于认为她只是精神高压下的混乱思维。
是幻觉。
后来的事,他就不太了解了,这个案子牵涉之广之复杂,当时以他的资历,还不足以插手。
说着话,两个人已经坐在了林嘉和的对面。
初念叫了声:“林老师!”
林嘉和抬头,微微点头致意。
季峋没有过多寒暄,掏出自己名片给林嘉和看:“我和你的经纪人也有一些交情,她应该和我提起过你。”
哆啦在做经纪人之前也是个律师,她确实打电话跟他说过,此人是他同门师兄,法律系翘楚,他太太在检察院工作,他则专做刑辩的,业内是个传奇人物。
林嘉和点点头,默认。
“所以我希望我们彼此坦诚,我们做律师的,最忌讳当事人隐瞒。无论对你有利还是不利的,一旦涉及隐瞒,我的工作就会很难推进,甚至出现致命失误。”
林嘉和再次点头:“我明白。”
“换个地方谈?”这个地方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缺乏隐蔽性。
初念拿着手机查了查附近的餐厅和咖啡厅,发现这里是酒吧街,附近也鲜少有像样的可以谈话的地方。
不过林嘉和开口:“就在这里吧!没有多复杂。”
他忽然笑了笑,看了季峋一眼,目光又划过来看初念,声音低沉,带着自嘲:“其实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季峋没有丝毫避讳,直问他:“所以你的父母是你杀的吗?”
初念豁然起身:“我……我避一下吧!”
林嘉和抬头看她:“不用,坐下一起听听吧!”听听你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听听你到底喜欢着一个什么样的人。
林嘉和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晃着手里的玻璃酒杯,低着头,五颜六色的光从头上照下来,把他神色映照得晦暗不明。
“我很多次想和他们同归于尽。”林嘉和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思考该从哪里说起,“一了百了。”
季峋耐心听着,没有催促,也没有插话,了解事情的始末,捕捉一切可捕捉的细节,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我和嘉遇是双胞胎,生下来嘉遇就有腿部残疾,她右腿比左腿要长近四公分,走起路来是跛的。我小时候答应她,以后给她看病。从我记事起,父母就时隐时现,经常不在家,也不会留钱在家里,我和嘉遇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一个朋友介绍我给一个演艺圈的人,想让我去做练习生,告诉我,练习生有基本工资,出道后会签艺人合约,签约费很高,我那时候急于给嘉遇攒钱看腿,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被骗的,就答应了。但我那时候还小,不懂,我年纪太小,是不能直接签合约的,必须由监护人来签,他们直接找到了我父母,钱也打到了我父母账上,合约非常苛刻,我母亲只想要钱,所以并不在乎,公司的人怕我知道,准备了假合约,每个月固定如数给我母亲钱,防止我将来知道打官司。也给我钱,他们替我开了一个账户,钱会按时存上去。我做了四年练习生,十八岁出道,团体出了事,其他人都在谈解约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签的是终生合约……”
说到这里,林嘉和笑了下,像是觉得很可笑,“从满怀希望到满怀失望,再到被愚弄的耻辱和愤怒,我不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我去质问我母亲的时候,她告诉我,让我知足,能走到这一步已经不错了。”
初念一直震惊地听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从所有荒谬和惊骇中挣脱出来之后,只觉得背后冒冷汗。
心口堵得厉害,脑子却飞快地把过往的种种细节和他说的话串联起来。
林嘉和还在继续:“我的账户是以公司为名义开的,那会儿我还未成年,不能自己开户,后来可以自己开的时候,我没有第一时间把钱转出去,导致后来账户被冻结,公司说钱要拿来赔各种违约金的时候,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想给嘉遇看腿,钱本来存得差不多了,她一直满怀期望,我不想让她失望,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后来我去找我母亲去了,我们吵了很多次。她后来答应带嘉遇去看腿,我那会儿没有钱,只能听她的安排,她为了花最少的钱,多次更换医生,隐瞒治疗史,胡乱用偏方,导致最后不得不截肢。我当时非常恨她,我有杀她的动机,也有作案时间。他们车祸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季峋皱起了眉头。
林嘉和最后说:“但不是我杀的。tc的人大约觉得我没有办法自证清白,所以拿这个来给我泼脏水,无论这件事到最后结果怎么样,我的演艺事业基本已经毁了,他们的目的也仅仅只是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
修了修磨蹭到这会儿~
明天更新十一点~
鞠躬
第21章
21.
“你怎么想?”出来的时候, 季峋随口问了句。“随便说说,比如,你觉得他的话可信吗?”
初念没立马回答, 像是在思考,很久才回了句不相干的话:“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我出事之前不久, 一家面馆。”
季峋今天听了太多故事,不过关于初念的, 他确实一直都有些好奇。但是之前她不说, 他一直无从得知。
只是不知道,她竟然和林嘉和这么早就认识。
当年的事,初念是受保护的。不止是出于对被害人的保护, 还有另一层的意思, 但他不是很清楚。
或者涉及案件内核的机密。
“我爸爸妈妈出卧底任务,快要结束了。我很想他们,说了好几次,他们终于才愿意让我来找他们。其实是一直打申请, 批不下来, 所以才不能让我过来。我是卧底家属,受保护的。只是那时候我还小, 并不能理解,只是很想念父母, 就闹。”
季峋静静地听, 一句“然后呢”都没问,只是听。
他听到“出任务”这三个字,本能地眉毛一跳,似乎忽然猜测到了什么。
“我那时候跟奶奶住, 她年纪很大了,其实没有办法照顾我,家里有一个住家阿姨。阿姨送我到车站,去了一个叔叔接我出车站,应该是我爸爸的战友。然后送我到一个院子,那个叔叔他出紧急任务,来不及跟我多做交代,只叮嘱我不要乱跑,他很快就回来。”
初念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再回忆过这件事了。
这对她来说非常的困难且残忍。
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脑子里,刻在骨髓里,拼命想忘记,却不敢忘,只是越来越深刻。
她记得那是深秋时节了,可潼安没有秋季,只有冬夏,冬季很短暂,夏季很漫长,那个时节潼安多暴雨,闷雷滚滚,有时候太阳还很大,转眼就是一场暴雨。
那会儿初念还不叫初念,她的名字很英气,叫陈飒,他爸爸希望她长成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孩子,她从小也的确很活泼,爽朗爱笑,很早就很独立很有主见。跟着奶奶住,反而是她照顾奶奶多一点。
可她毕竟还很小,刚刚过九岁生日。
第一次去陌生的地方,有些害怕。
她在院子里待了两天,只有一个阿姨每天来给她送饭,只说有人来让她照顾她,至于嘱托她的人是谁,干什么的,在哪里,她一概不知。那个叔叔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人来找初念,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是不可以联系父母的,每次都是父母想办法联系她,她只可以接电话。
她感觉到很迷茫,渐渐开始不安。
然后第四天的时候,她出门了。
打听当地的公安局在哪里,想去问问。
她坐公交到县里,很饿,就近找了一家面馆吃东西。
进门就看见一个男孩,那会儿林嘉和也不叫林嘉和,叫林肆,他那年,大约比她大四五岁的样子,叼着烟,乍一看像个市井小混混,细看却并不痞气,安安静静的,沉默内敛,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周围的人似乎对他很熟悉,不管年龄大小,都叫他:肆哥儿!
林嘉和那会儿一直看着初念,叫初念觉得毛毛的。
他大约看她年纪小,“诶”了声,叫了句,“小孩!”
初念懵懂地抬起头,冲他“嗯?”了声。
林嘉和抬了下下巴,问她,“你爸妈呢?”
她在生人面前谨慎许多,大约有些警惕的缘故,只是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知道。
林嘉和估计以为她是离家出走的小屁孩,狠狠蹙了下眉头。又问:“你家在哪儿?”
初念更加警惕起来,双军家庭,对这个很敏感,从小爸妈就教育她,不要被套话。她很谨慎地没有回答。
林嘉和眉头蹙得更深了,像是觉得苦恼,叮嘱她:“不要乱跑,早点儿回家,最近街上乱。”
初念终于听出了对方关心的意图,点了点头,脸上友善了些,挤出一个微笑。
林嘉和吃饭很快,他把零钱往柜台上一放,人就走了。
之后的事,非常的琐碎且巧合,她至今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运气不好。
总之就是她没找到爸妈,也没有被安置,父母身份级别过高,潼安的公安局压根儿不知道有这样一号人,初念又不敢贸然报出父母的信息。
任务收尾工作在潼安,当年712牵涉太广,以至于公安局部门人力大量被调派,留守人员严重不足,根本没人顾得上理会她。
初念从公安局出来之后就觉得非常的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找谁。
她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回那个院子里等着。残存的意识就是,不能乱跑。
那个院子在木良镇,有一天初念蹲在门口瞭望的时候,又看见了林嘉和,他受了伤,胳膊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初念惊叫出声,林嘉和回头看了她一眼,大约还记得她,有些意外地多看了会儿,不过很快就急匆匆走了。
晚上的时候,初念在门口又看见他路过,他的伤口还是没处理,只把血迹擦干净了,露出蜿蜒狰狞的刀伤。
他似乎刚刚跑过,很累,看见她,走过来了一点,却没直接靠近他,像是怕吓到她,离她两米远的地方,瘫坐在了墙角:“哎,小孩,能给我拿点儿水喝吗?”
初念注意到他伤口,有些迟疑地看了会儿,然后点点头,回院子拿了一些水,然后又去翻了翻柜子,找到一些不知道过期没过期的药水和棉签,努力辨认了一下没辨认出来,就直接拿着出去了。
她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步子迟缓了些,想起妈妈交代的话:陌生人是不会向小孩求助的,只有坏人才会。
初念心想,那小孩应该会向小孩求助吧?虽然这个哥哥比她大一些,但好像没有大几岁。
林嘉和好像看出了她的迟疑,抬了抬下巴,“你就搁那儿就行,回家吧!天快黑了,锁好门,别乱跑。”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一说,初念就不害怕了,她走过去,离他半步远的距离,把水递了过去,然后把药水也放在他脚边,指了指他的胳膊。
林嘉和没想到她会拿药给她,愣了下之后笑了笑,说:“谢谢,不过没事儿,小伤。”
初念才发现,他笑起来很好看,眸色干净澄亮。
林嘉和似乎只是想休息会儿,他喝了水,然后把药水瓶捏在手里就起了身,道别:“谢谢你啊!我走了。”
他回头朝院子看了一眼,这个院子平时不住人,隔一段时间才会有人来几次,听镇上人说,来过几次腰里别枪的,分不清是警察还是吸du佬。
潼安离金三角太近了,那时候非常乱,大家各过各的,轻易不管闲事。
这小孩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是她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院子里除了按时有人送吃的,没有别人了。
林嘉和走了几步又回头,再次叮嘱:“最近乱,晚上记得锁好门。”
初念点点头,觉得他人还挺好的。于是冲他笑了笑,也关心了句:“你记得涂药。”
林嘉和愣了下,似乎没想到她会关心他。
初念有些不好意思地补了句:“会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