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上朝。
虽然他上御阶时差些跌倒,可总算也知道了自己扶住旁边的檀木架,最终是忐忑坐在了高台上的大金椅里,按捺着颤抖的喉音,学着裴钧平日教他的话,说了句:
“众卿平身。”
那日下朝后的姜湛撒了好大一通脾气,在御书房里一边咳嗽一边大骂他:“你害我!你就是想我在百官前出丑!你和他们没什么不一样!”又在他的好言规劝中砸了他一身笔墨纸砚,将他身上都砸出几块儿青来,最终还是太医来了又走了,给姜湛上了针砭,姜湛也累了,他这才哄好了姜湛,看他在榻上安睡了,这一场大战才算个止。
后来他便开始强拉着姜湛去讲武堂听课、去世宗阁议事,上朝就更是家常便饭了,而姜湛的怒气虽也再有过,却又渐随着年岁增长,而日复一日在龙袍下平静了,最终,也慢慢和他那些挂在宗祠里的先皇先祖一样,在雕梁画栋的恢弘宫殿间,变成了一个沉浮在权势漩涡中,再不动声色的皇帝。
而再往后的三年,五年,十年……当裴钧以为他已将这昔日惊惶的少年塑成了一樽不偏不倒的天子玉像、终于也可以放手为其归置左右权势、扫明天下的时候,一切却因他手中经年累积的种种权势萌发了姜湛对他的猜疑,如此便开始徐徐脱离了他原本设定的轨迹。
裴钧如今回头去想,当他奋力把姜湛往前拉动的时候,同路的姜湛或许也曾挣扎拒绝过,也曾勉力追赶过,甚至在追不上时大声叫喊过他的名字、对他发过脾气,可慢慢地,当姜湛不再能每一次都跟上他、朝中局势也不允许他停下来多做解释时,他便总想着:再快一些走到更前面去等他吧,等那时候,就一切都清楚了。岂知他们二人间拉开的差距里,却渐渐涌入了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事,慢慢叫他们只能双双隔着喧嚣与动dàng,鸡同鸭讲地匆匆让彼此保重、让彼此信任,道最后,终叫“忠无不报”和“信不见疑”面对皇权和取舍……皆徒虚语尔。
他们走散了,散得那么离谱却从未发觉,而时至今日隔了光yin和生死,又因了裴妍一案,裴钧才终于明白——原来前世那条铺在他和姜湛脚下的路根本从一起始就注定了结局:原来他们本以为彼此心意相通和神灵契合的桩桩件件,至此看来,却是他从不懂得姜湛,姜湛亦从不懂他。
原来同路者,从来未必同行。
前世生前的最后三年里,他北上南下、议政点兵,与姜湛言谈大多寄于书信,每每还在篇末故作松散地问起姜湛最近生儿子了没,敦促他要快些生个皇嗣安稳民心。一开始,姜湛总还耐心回复、撒撒怨气,后来却渐流于公事,再往后,若不是胡黎偶然代书几句,便是一字不回了。
那么,在那从睁眼到闭目都不得闲的三年里,他究竟有几次见过姜湛呢?……一只手能数过来吗?可在那屈指可数的几次相见里,他却已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多少次“姜湛你要信我”了。
一切大变之前,姜湛曾在北河行宫里召见过他最后一次,二人依旧效同鱼水,尽鸾凤之欢,末了,姜湛半阖双眼趴在他胸膛上,一双潋滟的眸子望进他眼里,很认真地问他:
“裴钧,你还在帮我吗?”
那刻他给了姜湛极为肯定的回答和恳请他再度信任的话,他轻柔抚过姜湛发梢,动情吻过姜湛唇角,而几息的温存散去后,数月一过,秋来冬至,等待他的,却是在刑台上断绝万念的一斩。
铡刀落下前,他跪地示众、低头所见的刑台木隙间,不是腥碎经年的污垢,便是冷至彻骨的霜雪……那时他临终一望,才觉年轻时他为了姜湛总可以即刻就死,就算历一身千刀万剐都不会退半步,却从未想过千刀万剐和死亡并不是一个表情达意的方式,而仅仅是他前生悲惨故事的结局罢了。
今时今日他与姜湛这一番吵闹,无疑只证明这场孽债,远比他曾想的还要荒谬。
不知不觉,回去的路绕了远,待裴钧终于醒神独行回姜煊的帐子时,但见帐中已点起了烛火,灯光投了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在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