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萧凌站在严铁生的身后,神情有些恍惚。
他从没有在手术台上见过这样可怕的情况。十分钟之前,他的整个医疗小组用微型手术刀挑破他的血肉,钻入他的指骨,一项一项仔仔细细地把他原本受损的神经修复,而严铁生就这么睁着眼睛,仿佛那一把把刀不是在钻入他体内,而他本人也不是躺在手术台上。
他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言,身体放松,肩膀宽阔,深邃的眼睛如一口不见底的深井,平稳的呼吸如同在他奔袭如烈火,征伐如雷霆的上半生一一回顾。
反倒是叶萧凌几个人手上微微有些颤抖,他们清楚地看见这个经历过万千伤痛的老人,每当他们把刀锋从血肉里抽出来的时候,严铁生身上的刀口如同一张张蠕动的嘴,颤抖扭动之中,他狠狠地闭合在一起,顷刻之间,这些伤口就消失不见。
“吗的……”林秋哭丧着脸说,“你还说不是金刚狼……”
叶萧凌也已经震惊无语,手上只能跟着他的肌肉记忆不断地做事情,希望这样可以防止他胡思乱想。可尽管如此,他脑海中仍然在不断地大喊,这到底是什么能力?是我看错了吗?
就在这时候,手术室里传来了声咣当巨响,所有人侧目过去,汪洋正呆呆地捧着那手术器械已经全落在地上的盘子,嘴唇抖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林秋木木地道:“师兄你是小儿麻痹症犯了吗……”
汪洋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巴……但因为自己现在正戴着口罩,所以他只能感觉到一种绵柔的材质在与他的手上戴着的塑胶手套相互摩擦。
少顷,他瞪了一眼林秋道:“这种时候不要瞎吐槽,不然场面容易更尴尬的……”
“可师兄……我觉得我现在如果再不吐槽的话我心里的压力快要把我给压扁了……你说我如果被压扁,会变成什么?改名叫林扁?”
“你改名叫陈扁都不管我屁事儿!”汪洋怒吼了一声,却骤然发现林秋在这种时候吐槽然他恢复了语言功能,如果不是自己这会儿喊得中期十足,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刚刚距离失语症只有一步之遥。
“都什么场合呢。别瞎闹。”陈行之终于开口了,他同样在口罩下面的嘴巴瓮声瓮气地道,“大惊小怪。”
“可陈老……你的手也在抖……”
陈行之强自镇定道:“那是因为房间里有点冷,我什么年纪的人了,走南闯北见过很多事情……”
“所以也包括一头金刚狼在你的面前被你拿着刀子在他可能存放爪子的指骨里面刺来刺去吗?”
“……”
叶萧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可笑道一半却被林秋指问到底是哭什么,所以他只能把自己那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给收了回来,无奈地发现自己手也抖得厉害。修行以来,他见过震撼的事情很多,包括赵素雅泥丸宫内那位庞大的“泥丸宫君”与拱卫着它如同忠实卫士的九真之神,也包括老单隔着千山万水划破天空杀死黑水门掌门的一道剑光。这些在壮观程度上可以说就好比他那一年第一次见到壮阔的钱塘江潮一般令人心神震撼。
可不管对于泥丸宫君还是老单的剑光,至少他心里还是有一些心理准备,毕竟前者是跟黑白无常有关,这两位是神话中的鬼差,有点什么玄妙的事情也很正常,而后者是曾经在他面前展现过神通的修真者,就算某日决定反穿内裤冲出地球去打那群在两个眼睛上塞着咸鸭蛋的宇宙人,他也只会在心里想想“好厉害好厉害”,然后也就平复了心境。
可严铁生现在身上所展现的,却与他心目中的那种修真手段完全不一样,他身上所展现出来的特质,就宛如一头怪物,谁能想想,一个人身上的血肉就好像一寸寸地生出了自我意识,拒绝被割裂,并且迅速地愈合?
“放松一些。”手术台上传来严铁生淡淡的声音,“我的身体恢复能力确实尚可,否则当年我不可能从那场战役中活着回来。可如果你们现在不把你们手头的事情做好,我会有些困扰。”
也许修行到了这种境界,疼痛和伤痕,都已经无法再阻挡严铁生要做的事情。他是天生就要踏上战场的人,而今,手指这一项最后的障碍也即将被他们所解开,他们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放出一头猛兽,而不是一位年岁已经逐渐在步入坟墓的老人。
“哦哦……”几个人听见这一声并不响亮宽慰声,仿佛耳边传来真真雷鸣,他们加快了手脚的动作,就连陈行之颤抖的手也稳定了几分。神经修复毕竟是一件极其精细的事情,如果他们不能从这种状态中脱离出来,怕是对接下来的手术都会有所影响。
这场手术进行的时间非常短,如果换做他们对其他病人动辄几个小时的手术相比,这十分钟的手术时间实在算不得什么。可这仅仅十分钟的手术却着实给他们心中刻下了一个深刻的记忆。等到严铁生在承受完这场手术从手术台上支撑着身体坐起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伸手到眼前,尝试地让自己的手指握了握。
“最好别动。”叶萧凌下意识地想要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毕竟神经虽然已经重新连接,可等它们重新长好仍然需要时间,所以他们那些经受了手术的志愿者才会在莫城第一人名医院长久地住院。
只是很快,他恨不得打一巴掌,看着严铁生成功地弯曲着手指,他猛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跟他们想象中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志愿者需要的漫长的恢复时间和复健运动,对于严铁生来说,只是一个笑话。而他的手能够在这之后自由活动,也是因为他手上根本没有伤口,甚至出血量也远远少于常人,他们甚至直接忽略掉了包扎这一项内容。
正当他暗自嘲笑自己的多事的时候,严铁生轻声说话了:“很不错。”
汪洋有些尴尬地回答:“那……当然……是不错的……对吧?”说了两句,他发现没有人响应,满脑子的震惊让没法细细地思考,所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忍不住在后面加了一个对吧?
叶萧凌总算把自己那满心的“卧槽”给安抚了一些,他本以为今天最麻烦的事情是要帮助汪洋和林秋在手术后重新建立一下他们对于世界的三观和对修行者认知,可没有想到,今天他自己的三观也跟着被毁得连渣都不剩下。
不过,他现在脑子里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老单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人?甚至……更强?
严铁生从手术台上下来,伸手从盘子里拾起一团纯白无暇的酒精棉,轻轻地擦去自己手上那残留的一些血污,实际上,那点血迹很淡很淡,大部分都被他的伤口重新吸收了。那些相互重新“咬合”在一起的伤口,不仅仅只是愈合,同时里面更是伸出一些吸引力,让血液一点点重新被他们所吞噬。
严铁生站得笔直,手术台无影灯的光让他的身形似乎格外高大,仅仅只是他扔掉手中的酒精棉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叶萧凌却打了个寒噤,他感觉自己好像把什么可怕的东西放出来了,对于严铁生十年前的失败,他了解很少,可平日的严铁生是威严孤高,在今天,他却着实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他跟汪洋、林秋、陈行之相互交换眼神,他们也有同样胆战心惊的感觉,这个年迈的将军在恢复完全之后,总感觉他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
严铁生转过头,看向他们:“虽然我很想现在就请你们四位吃一顿饭,不过这会儿,外面有一位客人来了,我打算去见见他,你们也要跟着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