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货这个词,往上可以延伸到古代,从曹雪芹先生的红楼梦里就已经把这个词用上,足见即使在那种诗书礼乐的年代,人们也未必就那么文明,反倒是书生意气更会引发争端,这些词被使用也就十分不奇怪了。
但老人嘴里只是轻微地吐出了蠢货,却不仅仅只是一句简单的骂人,就算老人的声音并不响亮,在他身旁搀扶着他的李丰却已经感觉到四周明明是在和煦温暖的阳光下,却好像骤然降了不知道多少度,就连他的心脏都几乎蒙上了一层冰霜,并寒彻骨,冒着丝丝的凉气,让他的舌头僵硬,发不出声来。
不知道能说什么的他他亦步亦趋地陪伴着老人向前走动,走过车来车往的医院大门,向着和煦的阳光,横穿马路,但老人兴致却好像极好,并没有打算就此上车的意思,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地向前走着,路上有人在卖糖炒栗子,老人走上前去,买了两斤,被小贩用纸袋装着,顺手就放在李丰手里,一个一个地数着,而后拿出一个,用腋下夹住拐杖,拨开了糖炒栗子坚硬得外壳,他的双手尽管苍老却依然十分有力。但他没有放进自己的嘴里,而是递给了他身旁的孙子。
李丰看着栗子,有些懵然,不知道老人此刻忽然递给他栗子吃到底是代表什么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接还是不该接,陷入了僵局。
而老人手在空中支棱了一会儿,却没有收到李丰的回应,小眼睛看了一眼身旁五官都俱佳,显得十分英俊的李丰,轻哼了一声:“还要爷爷给你喂进嘴里去?”
李丰猛然惊醒,略微颤抖地伸出手去,接过那已经褪去了外壳,金黄鲜香的板栗,放进嘴里。以他的地位,此生基本都不会在外面买这些“三无食品”吃上哪怕一口,可那颗板栗在他的牙齿缝之间被咀嚼开之后,一股浓重的香甜在他的唇齿之间渲染开来,这一刻,他几乎落泪。
多少年了?似乎从他真正懂事开始,身旁的老人便再也不像当年疼爱着他,愿意背着他在大雨天上下学、带着箩筐和他去摸鱼、在清澈的水库中垂钓。世家里的亲情,时常就好像君臣一般不可僭越,他越长大就越有敬畏心,到了今天回过头来,却发现原来老人依然是当年那个对他笑脸相迎,对他十分疼爱的爷爷。
“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老啦。”老人看着宽阔的街道,从他这里向着远处眺望,这座城市好像根本没有尽头,卡在时间长河的两岸,当年他在这里定居的时候,这里只不过是北方的一座小城,而此刻,它早已经褪去了老年代的稚嫩,开始焕发了年轻的生机,以不断进取的姿态,向着未来进发——就好像他身边的孙子一样。
老人感慨地道:“其实虽然我们李家跟贾家形同水火,可反倒是这些年,我和贾家的老贾头倒是凑一起在山上采过野菜、在院子里下过棋。他那饭菜做得倒是比以前那味道好多啦……可惜他老伴走得早,吃不上贾嫂的拿手活炖猪蹄啦。”说到这里,他又想到贾老太爷那下棋的耍赖事儿,嗤笑了一声,“倒是老贾头下象棋耍赖这件事情,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没变。”
他忽然转过头看向沉默着吃板栗的李丰:“可你知道,他为什么现在只跟人下象棋吗?”
李丰一愣,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好道:“也许贾老太爷的口味变了。”
“蠢货。”老人又一次骂道,但这声骂却要比之前柔和许多,并没有带上太多肃杀之意,反倒是谆谆善导地继续说道,“老贾头这一生浸淫围棋,说他是国手也不为过,至少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自认在围棋上下不过他。而铺设全局,以退为进的本事,同样没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当年他在政坛几乎已经没有敌手,可他却愿意在那时候退下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年轻人,这是他的胸襟,同样也是他烧冷灶(在一个人尚且还没有炙手可热的时候就去关心他,并且在某个时刻给予支持)的本事。
现在他上面有老首长的子弟因为他让出一个空缺给了他们发展的空间,势必心存感激,而他孙女烧冷灶的本事也丝毫不逊色于他……”他顿了顿,有些欣赏地想到了贾思琪那张漂亮的脸,其实有时候他有些遗憾自己孙子因为年龄上的关系无缘跟那位贾家大姑娘有婚配之约,他们两个家族因为一些争端而显得势同水火的到了今日都秦晋之好。
但实际上,这种局面甚至是许多家族在外部刻意促成的。李家和贾家如果联合起来,其他几个家族谁还能跟他们争锋?所以,他们两大家族相互为敌,可以说是众望所归了,“那个夏渊,能被沙中淘金出来是人家的本事,你要做的是去学人家怎么做到这种事情,而不是想着怎么去阻挠人家。七大家族维持和平这么多年,自有你不明白的原因,这个道理,你现在不明白,以后会明白。有些事情,你可以去争,有些事情,你不可以去争。”
“我知道了。爷爷。”李丰低着头轻声回答道,“我会去贾家认错,向贾老太爷认错。”
老人冷冷地看着他,阴厉地道:“你是知道了,但不明白。你事情既然做了就做了,何须认错?你现在认错,人家肯接受吗?”
“……”李丰沉默不言。
“接下来你要对贾家尽量的让步,但不能承认这件事情跟你有关。”老人把腋下的拐杖拿下来,继续拄着地上向前踱步,他的腿是少年时候就落下的毛病,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人,要比李丰现在都年轻得多,被那些老首长们戏称为“毛还没张全的小子”,有一次打仗的时候,他背着炸药包,匍匐前进着去炸一个碉堡,却在半途的时候中了一枪在脚踝,打碎了几块骨头,留下了这后半生的毛病。可却也因祸得福,他没有跟那座碉堡同归于尽,现在尚且还有机会看着儿孙在膝下承欢的样子。
“医院的股份,完全收购了吗?”他忽然问道。
李丰知道,老人指的是这件莫城第一人民医院的股份: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已经收购了,现在我们占比51%,已经可以完全控制医院的大事小事。”
老人点了点头:“很好,合适的时候,你可以跟他接触一下,看看他对我们老李家的库府有没有兴趣。”
李丰心里一颤:“可那是我们李家传承的……”
老人的眼神严厉中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传承的目的是什么?是让人去用!你自己也是从府库出来的人,你自己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是……”
老人收回了他的威严,又变回了那个和蔼的老人,好像他从来都不曾凌驾于众人之上,他迈着年迈的脚步,好像每一步都走在岁月的的尾端,但他仍然在追逐些什么,至少,他的人生依然精彩,没有结束。
但走了一会儿,老人的面色忽然一变,转头就道:“等会儿,扶着我我回去一趟……”
“怎么了?”
“我把眼镜丢那了,老伴新给我买的呢,两千多块呢……”
李丰看着自己这个在某些地方好像显得十分小家子气的爷爷,嘴角抽动了一下,搀扶着他回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