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肖蛮蛮是不意外的，毕竟，早就听说他们借了高额的首付贷。
    这首付贷从何而来？
    “我还听说二老的老房子也被租出去了……”
    “咦，不是要拆迁吗？怎么租出去了？”
    “拆迁？没影的事情。据说有个开发商去看了几次，现在开发商都破产了，就彻底搁浅了……肖蛮蛮，看来你那套拆迁房是彻底没戏了……”
    肖蛮蛮不以为然，只问：“租金谁拿着？”
    “当然是肖嘉河。他说拿了租金是为了改善二老的生活，但是不是，鬼知道。要不，肖蛮蛮你明天去看看？”
    肖蛮蛮答应了。
    肖蛮蛮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直接去了。
    半路，绕道去买了三斤卤排骨，又买了一大袋水果。
    在门口按了好一会儿门铃，没有任何动静。她又重重敲门，这一次，门终于开了。
    “你找哪个？”
    肖老太探出头，看清楚来人，双眼立即亮了：“是蛮蛮啊，快进来，快进来……老头，蛮蛮来了……快出来吃卤排骨……”
    肖老头蹬蹬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大喊：“卤排骨在哪里？”
    肖蛮蛮刚把袋子放在餐桌上，老头迫不及待地扯开袋子，拿了一块排骨就塞进嘴里，一连吃了四五块，才大声嚷嚷：“好好吃……好好吃……”
    肖蛮蛮注意到，这一次，老太太也忙不迭地拿起排骨不停地吃。要知道，以前老太太是从不这样吃的，她不能吃冷东西，一定要蒸热了才吃，可今天，急不可耐地抓起排骨，和老头子一样狼吞虎咽。
    就像几个月没吃过肉一样的。
    肖蛮蛮为了让老人好啃，全是选择的精勒排。
    按理说，三斤肉是绰绰有余，可二老却争抢得很厉害。
    “老太婆，你不许抢我的排骨……”
    也许是见袋子里的排骨迅速地减少，老头一把抢过袋子，抱在怀里护着，满脸警惕：“这是我的，你不许吃了……”
    老太婆讪讪地缩回手。
    肖蛮蛮震惊地看着他俩，不敢置信。
    三斤卤排骨。
    平素，两个老人哪里吃得完？
    可现在，很快吃掉一大半不说，二人都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尤其是抢不到排骨的肖老太，满脸不甘，有些虎视眈眈地盯着老头（抱着的卤排骨）。
    二人光顾着卤排骨，浑然忘记了孙女还站在旁边似的。
    肖蛮蛮慢吞吞的：“奶奶，你们很久没有吃肉吗？”
    肖老太终于回过神来，讪讪地：“起码两三个月没有真正吃过肉了……真是馋死了……”
    “什么叫没有真正吃过肉？”
    “就是十天半月，偶尔有一点点下脚料，鸡骨架熬汤什么的，真正这样吃肉，已经两三个月没有了……”
    退休金合计一万出头的二老，何至于这么可怜？
    就算猪肉涨价了，可他们的钱，一天吃几斤都不是问题。
    肖蛮蛮忍不住了，直接问：“小婶婶不买肉吗？”
    “买肉？怎么可能。刘娜说猪肉狂涨，贵得很，没钱买，每天只买一个素菜回来，让我们自己吃水煮菜……”
    “他们一家子也不吃肉？”
    “肖威父子都吃单位食堂，肖武在学校里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刘娜在小馆子里帮工，他们只回家睡觉，不在家吃饭的……而且经常只有刘娜一个人回来，你小叔叔也要一周或者半个月才回来一次……”
    肖蛮蛮：“……”
    刘娜接管了二老的所有退休金之后，告诉他们猪肉飞涨，买不起。除了刚到这里的前几天有肉菜，后来就没了。
    全家人为了省钱都吃食堂，刘娜吃不了家里的白水菜，干脆又跑去小馆子洗碗，钱多钱少先不说，至少一天混两顿肉菜。当然，偶尔刘娜也会从小馆子里带一些剩下的肉菜。可后来随着猪肉价格飞升，小馆子看得很紧，刘娜也带不走任何东西了。
    老两口，就只能偶尔吃点刘娜带回来的便宜鸡骨架熬汤什么的。
    肖蛮蛮很震惊：“何至于此？他们这么抠门？”
    肖老太开始抹泪了：“我们命苦啊，唉……蛮蛮你看，我们住在这里不但没有肉吃，还天天担惊受怕的，债主不时上门……”
    肖蛮蛮进来时就曾注意到门口有没有完全擦掉的红油漆，显然是被追债的泼上去的。
    债主上门的原因也很简单，肖嘉河家里的第二套新房的首付贷中有一部分是网贷，因为之前有延期，利滚利，还不上了。
    现在哪怕用了老两口的退休金，也只能支付正常的房贷按揭和首付贷，但另一部分网贷就有心无力了。
    网贷的催款公司先是天天打电话，接着，有人上门了。
    肖嘉河一家人都躲出去，二老在家担惊受怕。
    别说安享晚年了，现在吃个猪肉也是奢侈了。
    “唉，蛮蛮，你不知道这个老头有多臊皮（丢脸），前几天他跑到菜市场偷人家的卤鸭子，被人当场抓住，若不是我苦苦哀求说他脑梗老年痴呆，人家都不肯放他走……”
    说话之间，肖老头已经把卤排骨吃得只剩下两三块了，老太急了，一把抢过袋子：“我吃点……”
    才拿了一块排骨，肖老头一把又抢回去：“最后这块留给我……”
    肖蛮蛮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多么荒诞。
    一边，有人花团锦簇，夜夜笙歌；一边，有人吃个猪肉都这么困难。
    肖嘉河一家人的危机，说起来一点也不稀奇。
    被疯狂的购房大军所席卷，以为买到就是赚到。
    他们不是第一套，而是第二套，所以需要首付七成。
    而且一家人贪心，选择了大平层。
    说是要一步到位，免得到时候又换房麻烦。
    七成首付，不但清空了全部积蓄，还直接动用了首付贷和一部分网贷，其中网贷的二十万利滚利成高利贷。
    因为用了肖威的名字，不敢不还，否则，他的铁饭碗就端不稳了。
    网贷公司说，你不还钱，我们直接去你儿子单位上要。
    刘娜急了，跟肖嘉河拼命：你找不到钱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肖嘉河当然也要保住儿子的工作，为此，一家人以死相逼，肖嘉河还跑去跪在大姐的家里不走——
    肖嘉水没辙，只好拿出了二老最后的三十万存款，好不容易把网贷部分窟窿堵上了。
    可这时候，肖嘉河的公司裁员了。
    降薪的时候还可以熬一熬，裁员，就熬不住了。
    虽然肖嘉河很快又找了一份工作，但收入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供小儿子上大学以及一家人的吃用都不够了。
    按揭和首付贷，就全靠二老的退休金了。
    至此，到二老手里的，几乎一个钱也不剩下了。
    为了让老两个活下去，刘娜只好也出去打工，每个月给他们六百元伙食费。
    六百元，现在的物价，两个人，能吃嘛？
    为了省钱，肖嘉河吃住都在新公司。
    饶是如此，二老拿着这六百元也顾头不顾尾，除了吃，他们还得买一些药。够用才怪。
    ……
    肖蛮蛮这才明白，为何萧秋水给母亲打电话时支支吾吾了。
    很显然是早就拿出了那三十万，不敢说而已。
    肖嘉河一家人被首付贷（网贷）逼得走投无路，二老也跟着山穷水尽，工资卡不在自己手里，吃肉都成了奢侈品。
    肖老太没事的时候会出去捡一些矿泉水瓶子，纸箱子什么的卖点废品，可她年老体弱，走不远，捡不到多少，偶尔卖三五元，也买不到多少肉。
    肖老头实在是熬不过了，好几次跑到菜市场偷人家的卤肉、卤鸭子……甚至有一次还偷了一大块猪肉，被小贩当场抓住。若不是肖老太赶回家拿出老年痴呆症和脑梗的病例，人家得揍他一顿。
    后来，肖老太就不让他出门了。
    二人呆在家里，寸步不出，每天水煮菜，痨肠寡肚。
    肖蛮蛮问：“你们怎么不让小婶婶把工资卡还回来？”
    肖老太：“她就怕我们问工资卡，整天躲着我们。而且他们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们也不能真的看着肖威失业，看着他们一家人走上绝路啊……”
    肖蛮蛮无言可对。
    多少子女，最后害得父母老无所养。
    “好在他们半个月之前就把那套房子挂出去了（实在是养不起了），可是，听说问价的人都没有，卖也卖不掉……我们也不敢真的逼死他们……”
    子女冤孽，父母受着。
    天真的肖老太想的是，只要卖掉房子，就不那么苦了。问题是，这房子一直卖不掉怎么办？
    “肖威呢？肖威不是有工资吗？他一毛不拔？”
    “肖威哪里肯出钱？肖威说当初房子是给弟弟买的，还连累他当担保人，差点工作都失去了，女朋友也分手了，就跟他爸妈大吵大闹，说要断绝父子关系……”
    肖威和父母闹翻，直接不回家了。
    这种享受惯了的人，关键时刻指望他付出，也不现实。
    而且，他一个月就几千块，又大手大脚惯了，自己都不够，哪有帮补家里的？
    反正没肉吃的是爷爷奶奶，又不是他，跟他何干？
    “要不，你们还是搬回（老房子）？”
    “搬不回去啊。刘娜跟人家签了三年合约，收了人家的租金还债，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为了阻止二老搬回去，这家人也真的是拼了。
    “我们上次就不该搬到这里的……唉，你姑妈也是这样寒了心，电话都不接我们的，不闻不理，我们这也是报应啊，报应啊……”
    自从肖嘉水被逼着拿出了三十万，也彻底死了心，不搭理父母了。加上肖嘉河现在一堆烂账，她担心被牵累，更是坚决不来往了。
    这事情，甚至没有敢告诉肖蛮蛮。
    再者，肖嘉水的儿媳妇生二胎了，人家照顾两个孙子女，哪里还顾得上二老？
    并且你总不能一直有事找女儿，好处给儿子。
    时间长了，谁理你？
    肖蛮蛮看着这可恨又可怜的两个老年人，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半晌，她拿出钱包，将里面的所有现金拿出来。
    “奶奶，你们拿着买肉吃吧……”
    肖老太大喜过望，伸手去接钱，嘴里却说：“唉，又拿蛮蛮的钱，我们真是不好意思……”
    钱还没到手，肖老头劈手一把夺过去。
    她吓一跳，“老头，你干嘛？”
    肖蛮蛮也很意外。
    肖老头一把将钱塞回肖蛮蛮的手上：“蛮蛮，你一个钱也不要拿给老太婆。老太婆坏得很，只要有钱就会偷偷递给那个败家子，根本不得给我买肉吃。你真要给我们钱，就直接买成卤排骨好了……”
    肖蛮蛮：“……”
    老头恨恨地盯着老太婆：“上次我就说了，无论如何不要把那三十万拿出来， 你非不听。你看到自己的下场了吧？现在我们要死了，肉都吃不上一口……”
    肖老太哭眼抹泪的：“我也没法啊……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砍死，也不能看着孙子失去工作啊……我是真的迫不得已啊……”
    “什么儿子孙子？我算是看透了，他们还不如一块卤排骨！”
    肖蛮蛮诧异地盯着肖老头，这老头，谁说他老年痴呆症了？
    他清醒得很。
    他可能这一辈子，才终于清醒了。
    一辈子重男轻女的人，怎么都叫不醒。
    最后，被一块卤排骨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