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觉睡得分外不安,白果子净梦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梦中出现一大一小的两个小人儿,只约莫看清个轮廓,那两个小人分外亲昵,一直说说笑笑着。
“哥哥,我饿了。”
“我又尿床了。”
“师父又罚你抄书呢?那我陪你好不好,我不闹。”
“哥哥你是不是噎到了?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呜……”
“你会想我吗?我大约是会想你的。”
时移世易,场景变幻,那两个小人转眼间蹿成了一般高的少年,原本明亮的场景生出一丝暧昧缱绻来。
“我要是你,就管这剑叫要命,既嚣张又霸道!”
“这桃子虽比不得蟠桃园里的蟠桃,但也十足爽口清甜,你咬一口嘛,就一口!”
“你抱得再高些,就快够着鸟巢了。”
“我好色,好殊羽神君之色。”
“我们就逆一回天理伦常好不好?”
“恭喜你呀,太子殿下。”
“你会娶她吗?”
“我与你结了骨契,生生世世不能再分开了,我就是死,也拉着你陪我!”
“清越……清越她很好,会待你很好……”
一瞬间黯淡消沉,整个梦境被吞没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只看得见一个半跪在地上抽泣战栗的背影,那少年哭得十分压抑痛苦,他似乎在与什么人对话,须臾,他仰起头,发出尖锐可怕又近乎绝望的哭笑,那笑仿佛要刺破重峦叠嶂,直教人心脏发疼四肢发麻。
突然,那少年像是发现了什么,唰地转过头来,一张脸在突如其来的逆光中看不真切,只看到一双妖冶通红的眼睛和左眼眼睑下火焰般的面纹。那双眼死死盯着他,忽然流出两行血泪来。
“啊!”白果子大叫着从梦中惊醒,浑身湿透,衣服沾在身上又冷又黏,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大喘着气许久才恢复到平稳正常的心跳。
天依旧黑透,寥寥几颗星挂在天上,远处有微弱的虫鸣犬吠,白果子难受得直想脱衣,但又怕出了一身冷汗再受风吹伤风得愈发严重,他不得已裹了裹衣裳,一不留神,引魂盏掉了出来。
“是因为你吗?”白果子认真端详起引魂盏,仿佛还能闻到残留的生犀清香,“因为你才做的这些梦吗?”
白果子叹了口气,这几日的遭遇实在糟糕透了,明明原本都好好的,可忽然间莱芜山没了,爷爷没了,先生没了,自己也死里逃生了好几遭,这一切回想起来仍有几分不真切。可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殊羽是真,可他是否也带着面具,他究竟做错过什么,才会让如今所作所为都看起来像是在赎罪。
想不透彻,脑袋昏昏沉沉的,但方才梦境里锥心刺骨的疼痛却是那样真实,真实到感同身受,真实到同仇敌忾。可是这所有的一切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被卷入这一场是非中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蓄谋已久?短短几日里长了太多见识,什么魔族余孽,什么巫族公主,什么百鬼族鬼王,都不该是自己这样的小妖可以轻易接触的,当然,还有殊羽。
没有谁会平白无故地对自己豁出性命的好,爷爷的一颗狐狸心值不了这样的价值,他面对的殊羽到底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白果子辗转反侧着再睡不着,猛然间发现个更要命的事情——小冬不见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破席子一甩,扶着残垣断壁站起来,腿脚因高烧而有些酸软无力。小冬会去哪里,凡人虽看不见他,但万一闯祸了还是不好,若是被路过的鬼差逮住抓回冥界,那可就前功尽弃。白果子听了听风声,没什么异样,他又努力想闻一闻风的味道,奈何鼻子堵塞,除了吸出个鼻涕泡来,什么都没嗅到。
这深更半夜的也不敢大喊大叫,白果子只得沿着狭窄泥泞的小路一个街口一个街口地找过去,终于在半个时辰后于一处矮房外找到他,他直勾勾地看着屋子里头,身边站了个白发佝偻的老人,不,确切的说,是鬼。
白果子低声唤他,小冬转过头扬起一张笑脸,因脸色惨白,这么一笑乍看着还挺吓人,他蹦蹦跳跳地跑到白果子跟前,指了指身后的矮房,道:“果子哥哥,我们送这个老爷爷回家吧。”
那鬼魂定定地立在窗前,白果子牵过小冬的手,一并往前走了几步,却见屋子里头乌漆嘛黑,粗糙简陋的木床上挂着破烂的蚊帐,蚊帐随意扎起搭在床檐坠下的弯钩上,床上躺着一个老人,双眼紧闭嘴巴微张,半点声息也没有了。
看来是刚死没多久。
白果子叹了口气,道:“这爷爷与你一样,回不去家里了……你方才一直在与他说话吗?”
小冬点点头,问他:“爷爷是死了吗?”
二人正说着话,突然一阵阴风吹过,两名鬼差蓦然出现在眼前,鬼差看见他们也十分意外,白果子一把将小冬护在身后,指了指老人道:“你们是来带他走的吗?”
鬼差足足吃了一惊,问道:“你看得见我们?也看的见那个鬼魂?”
仿佛被点醒一般,白果子才猛然反应过来,他为何能看见鬼魂?不管是小冬也好老人也罢,都是未成形的孤魂野鬼,而妖族和凡族皆在百鬼族之下,普通的凡人小妖肉眼根本无法看见他们。如果在冥界中是因为殊羽在身侧沾了神族的光,那现下是为什么?难道是生犀角?又或者,自己并非妖族也非凡族?
见白果子久久未言语,鬼差直接勾住了老人的魂魄,又望了小冬一眼:“这小鬼我们也得带回去,看来是偷偷溜出来的。”
“不不不!我不跟你们走!”小冬死死拽着白果子的手,“我要找我阿娘!我要找我阿娘!”
白果子回过神来,一把抱起小冬,坚定道:“小冬只是想再见他娘亲一眼,鬼君可否行个方便。”
俩鬼差交头接耳了一阵,原本此趟任务不过是按流程接个新死鬼回冥界,完成本月的例行绩效,实在也不愿意节外生枝多惹是非,小鬼虽然没什么法力但也终归难缠,万一没哄好哭个没完没了也够头疼。他俩最终拍了个板,道:“明日夜里,我们再来带他走,到时勿生事端。”
一日功夫,足够了。白果子感激道:“多谢鬼君。”
鬼差与老人随着一阵阴风消失了,白果子望着东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思索了一阵,随手捡起一片破瓦,往矮房的屋顶上砸了上去,弄出一阵吵闹刺耳的动静。没一会儿,屋子里传来嘀嘀咕咕的声响,油灯亮起,一中年男子啊呀大叫了一声:“爹啊!爹啊!阿翠,快醒醒,爹没了……唉。”
踢里踏拉的脚步声多了一道,一妇女的声音传来:“死了也好,咱家也算是解脱了……苦命的老爹哦,莫怪儿子儿媳不孝顺,实在是没银子再给你寻郎中了!”
白果子苦笑一声,久病床前无孝子,阿晋当初说的人间疾苦,想来就是这般吧。
天彻底亮透,西街早市在破败的小镇上显得别样热闹,白果子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不自觉又叹了口气。小冬凭着记忆在街上游荡,突然呆呆立在了一处小摊前,原来是被拨浪鼓吸引住了。摊位后的小贩自然看不见小冬,任凭小冬怎么跳着叫着也无人搭理。
囊中羞涩的白果子正要上前拉走小冬,却见小鬼忽然拔腿跑开了,白果子逆着人群追上去,一转眼小冬就不见了。饥饿带来的腹部绞痛以及高烧不退的头晕脑胀,白果子一个没忍住,扶着路边的土墙干呕起来,呕到眼冒金星也没实质吐出什么,倒是把一腔委屈给勾了上来。
不过现下也不是矫情的时候,白果子抹了抹眼角溢出的眼泪,又往小冬消失的方向走去,直到快走出镇子才终于在一处河边又寻见了他。他哭着跟在一个妇人身后,那妇人端着木盆刚洗完衣服,身后背着个两三岁的娃娃,那娃娃正睡得香甜,眉眼竟有几分熟悉。
啊,难不成……
小冬一眼瞥见白果子,揉着肿成核桃的大眼睛哭哭唧唧跑过来,一把扑进他怀里:“哥哥,阿娘……阿娘她不理我,她不理我……呜呜呜……她……她就顾着哄弟弟不理我……”
“别哭别哭,”白果子摸着他的头,“你阿娘看不见你,不是不理你,乖……”
小冬这会儿哪听得进去劝,愈发哭闹不休:“一定是阿娘只喜欢弟弟不喜欢我了……以前,以前她就只带着弟弟出门,都把我扔在家里……我……我不喜欢阿娘了!我讨厌弟弟!”小冬惨白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黑烟,伴着一股难闻的邪恶气息,白果子吓了一跳,一旦游魂产生恶念,怕就离成为恶鬼也不远了。他赶紧抱起小冬,安抚道:“你阿娘一定还是很爱你的,先不哭了,哥哥带你去买拨浪鼓好不好?”
“拨……拨浪鼓?”小冬抬起头,抽抽噎噎了一阵,小声道,“好。”
“不过你得等等哥哥,哥哥要临时去赚点银子。”
方才找过来的路上有户人家在盖房子,白果子软磨硬泡了好一阵,主人家才同意他打个短工,报酬不过五文,刚好够买一个拨浪鼓和白面馒头。小冬坐在一旁看着白果子一趟一趟地搬运木头沙石,不哭不闹十分乖巧,待到收工时白果子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又一通拉着小冬火急火燎跑到西街上,赶着小贩还没走人,买下了最后一个拨浪鼓和一个凉透了大馒头。
唉,一介小妖混成了这个德行,太他娘的操蛋了,要是被老狐狸知道了,怕是要高喊几声家门不幸。
馒头啃了没几口白果子就累晕了过去,最后还是某个路过的乞丐抢他的馒头时闹醒了他,日头下山,街上归于一片宁静。他抬起昏昏沉沉的眼皮,四下里果然又没了小冬的踪迹,有那么一瞬间白果子想撂挑子不干了,但猛的想起晌午时小冬散发处的恶鬼气息。不好!他该不会是回去找他阿娘和弟弟的麻烦了吧,一旦遁入恶鬼,那可就什么父母手足都不顾了。
白果子连滚带爬地摸着墙根站起来,那乞丐以为要与他干架,连忙把馒头还给他,白果子一把抓过馒头塞进衣服里,跌跌撞撞往镇外头跑去。这要是写成个话本故事,书名不该叫小鬼找娘亲,应该叫小鬼与白果子躲猫猫二三事。
好在白日里走了一趟,白果子沿着河边一路寻过去,果然在不远处找到了他。夜幕降临,那户人家院子外头荆扉大开,女主人在厨房里头忙活饭菜,男主人似是刚从田里头回来,浑身脏兮兮的正打着热水洗脸烫脚。白果子悄摸溜进去,一路摸到卧房里头,却见小冬手上拿着拨浪鼓,正笑呵呵地逗弄着竹筐里的男童。
白果子呆了呆,突然觉得自己方才想错了,有些过于不近人情。
“哥哥?”白果子看到他,满脸骄傲,“弟弟方才醒过来大哭,我把他哄好了呢!”
“啊,”白果子语塞,“小冬……小冬真棒。”
“弟弟能看到我!他能看见我!”小冬开心得蹦蹦跳跳,仿佛都散发出了活人的生机。
听说小孩能见到鬼魂,也许是真的,白果子没再打扰他,又偷摸着溜出去蹲到屋子外头,没一会儿,女主人便进屋抱走了孩童。
孩童口齿不清地唤着:“哥……哥哥……”
女主人叹了口气,又笑笑:“想哥哥了?阿娘也想哥哥了呢。”
不多时,小冬跟着走了出来,满脸泪痕:“果子哥哥,我……我该走了……”
鬼差到,领着他往冥界去,小冬转过头冲他笑:“哥哥,谢谢你。”
万籁俱寂,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祥和昏黄之中,晚归的孩童挨了父母的骂,串门的小猫小狗精疲力尽闻着饭香回了家,白果子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鼻子一酸。
孤独如潮水般席卷过他,之前跟着殊羽也算有所依靠,也从未想过当孑然一身时自己该如何是好,后来忙着小冬的事焦头烂额也无力遐想旁的,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才猛然发觉,自己是个连小冬都不如的孤儿。倦鸟尚能归林,可自己呢?
白果子跌坐在一株枯藤老树下,浑身臭得如同刚从泔水里捞出来,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乱了脸也脏了,难怪方才那个乞丐要抢他馒头,想来是把他当成另一个抢地盘的小要饭的了。哦,还有半个馒头呢,可是没力气了,睁眼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认命般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又是一夜多梦。
他梦见殊羽骑着四翅玄鸟从天而降,玄鸟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殊羽却毫不在意,蹲下身一只手穿过膝弯,一只手扶在肩上轻轻松松抱起了他。他们来到镇上一间小破客栈里头,殊羽将他脱得干干净净扔进木桶里从头到尾扒洗了几遍,又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回到床上,盖上了松软暖和的棉被。
太舒适了,白果子缩在被子里头往前蹭了蹭,一张脸抵在殊羽结实的胸膛上,仿佛还能感受到自胸膛传来的体温。反正是在做梦,白果子这么想着,索性将整张脸贴了过去,这还不够,一双手窸窸窣窣地爬上去,不安稳地抓来抓去。
不知是自己发烧烫的,还是殊羽的体温过于灼人,被窝里的温度渐渐升高,愈发叫人头晕目眩,神魂颠倒,慢慢的,一种异样的滋味升腾而起,酥酥痒痒,百爪挠心。白果子没忍住哼了一声,脚一抬,勾着殊羽就趴了过去,下边有一下没一下的蹭着。
接下来的梦境就有些不堪入目了,殊羽一只手摸着他滚烫的脸,一只手游离向下,毫无犹豫的,探了进去一把握住。
磨人的异样滋味得到缓解,白果子心满意足地笑笑,鬼使神差般仰头凑了凑,将嘴唇贴了过去,殊羽愣了愣,继而反客为主,占据了他稚嫩生涩的唇舌。
终于睡了个踏实的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