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九江寿春。
残破的“汉”字大旗宛如泄了气似的挂在城头上,摇摇欲坠。守城大将刘云周一边巡视着城头的防务,一边忧心重重的望着城外黑压压的军阵。此时,丹阳大军刚刚退下攻势,城上满目苍夷,哀鸿遍野。还能勉强行动的守军们顾不得危险,加紧修补城防。留给他们的时间很短,因为下一波攻势,随时都有可能袭来。
“徐大人!”当刘云周巡视到南门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背着沙石袋的熟悉背影。愣了下神后,刘云周急忙快步上前,不由分说的从那人手中夺下了沙石袋,急切道,“您怎么上这儿来了?这儿危险,您的身体又您还是快些下去吧!”
“咳咳,云周,我的身体无碍,”被刘云周唤作徐大人的中年人转过脸来,煞白的脸色吓了刘云周一跳。当他看到刘云周那担忧的目光时,笑着安慰道,“我徐灿好歹也是朝廷钦封的扬州刺史,也是杀过人打过仗的,没你想的那么娇弱!再说了,将士们都在前线杀敌,岂有我一人坐镇后方的道理?你不用管我,忙你的去!”
“徐大人,您还是去城内坐镇吧,”刘云周一边苦口婆心的劝阻,一边不时的斜眼望向城外、以防敌军突袭,“大公子已经出发去下邳了!最快十日,世国援军就能到了!这段时间里,您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您就是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满城军民想想啊!”
“什么?!若儿去下邳了?”徐灿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僵住了。不敢置信的抓着刘云周的手,哆哆嗦嗦的问道,“云周,谁给他开的门?谁给他开的门?!我不是下过死命令吗?不管是谁,妄图北上者立斩啊!谁敢阳奉阴违是谁?!”
“回大人,是末将”刘云周避开了徐灿愤怒的眼神,低声道,“弟兄们都想活下去大人,大汉已经不复存在了不向世国求援,咱们都得死。大人要是心中有气,等仗打完了,末将任凭发落就是!”
“若儿不懂事也就算了,你怎么也那么糊涂?世国是什么?他们是贼啊!窃汉之贼!”徐灿见刘云周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心中又急又气,抬手想要打刘云周,但一想起这段时间来刘云周尽心尽力的守城,为自己立下诸多功勋,手抬在空中哆嗦了半天,最终还是化为了一声长叹,“唉!罢了,我知你是为了寿春军民百姓好,这也怪我啊悔不听尔等昔日忠言,放纵那耿烗成了气候,终酿成大祸!一切都是我的错啊。”
“父亲大人无错,都是那耿烗那狗贼的错!吃里扒外,白眼狼的东西!”就在此时,一个稚童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徐灿心中一惊,急忙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略带慌乱的责备道“毅儿,谁让你来这儿的?快回家去!”
“父亲大人,”年仅十岁的徐毅坚定的摇了摇头,挺直了腰板,像个小大人似的高声回到,“是母亲大人让我来的,母亲大人说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耿烗恶贼就在城下,此战不是贼亡,就是我们死!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死在战场上,死在百姓前头。日后自有公道为我们树碑颂德!”
“好好!真不愧是我徐灿的儿子!”徐灿被自己的小儿子说得泪流满面,但激动归激动,自己死了不要紧,儿子还这么小,绝不能出事情!就在徐灿准备让左右卫兵将徐毅强行抱下城去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从远处传来“敌军攻城了!”
“大人,末将先行告辞了!”刘云周急忙向徐灿行了一个军礼,边往回跑边吩咐左右,“保护好大人和公子!要是伤着一根汗毛,拿你们是问!”
丹阳兵似乎也察觉到了南门这边好像有什么大人物在坐镇,很快,在南城就集合了一大股丹阳军,朝着城墙发动了猛攻。城上的守军也不甘示弱,纷纷用箭雨和石木予以反击。战况再次陷入了胶着中
下邳,镇南将军府。
刘仕闼最近有点烦躁,当然这不是因为工作压力或者生活压力过大,而是跪在自己府外的那个徐若造成的。
就在昨天,这个自称是扬州刺史徐灿长公子的徐若就单枪匹马杀到了他的府邸,得知没人后,便专门蹲在路口等着刘仕闼下班。等他终于见到刘仕闼后,还没等刘仕闼反应过来,徐若扑通一声就跪他脚边了。紧接着眼泪鼻涕哗哗的就下来了,直把刘仕闼弄得莫名其妙兄弟你谁啊?我欠你钱吗?
可能徐若哭得有点过猛,胸腔里的那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在经过临时抢救后,徐若才断断续续的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和此行前来的目的求援!
得知了眼前这个人的身份后,刘仕闼不敢怠慢,赶忙将其带进自己的府邸。先是让徐若缓住自己的情绪,随后才慢慢从他口中问出了其间经过和细节。
徐若的父亲叫徐灿,督军扬州,其本人也的确是扬州刺史。只不过这个刺史是汉朝封的,可眼下汉朝已经没了,所以他现在应该算是个退休高干。但就是这样一个退休高干,在二十几年前,也不知是出于为国家选材还是其他什么心理,准备再收几个门生,也算继续为国家发光发热了。
于是,他找了四个他认为比较出色的人才(注意,仅仅是他认为),他们分别叫耿烗、朱子洺、方靖远、盛熹。
不得不说,徐灿看人的眼光十分准,至少在选门生这方面,真正做到了集万恶于一身。在经过了数年的师生情谊后,这四个人渐渐地在思想上开始与徐灿出现了分歧。汉朝的软弱、昏庸,赵家、高家等家族的明争暗斗全被他们看在了眼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开始变了,他们开始仇恨这个世界,仇恨这个迂腐的朝廷。于是,他们的脑海里渐渐有了推翻汉朝、另起炉灶的想法。但老一辈的徐灿却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四株不好的苗头,他虽然也不满贪官污吏祸害天下,但他骨子里依旧是忠于汉帝、忠于朝廷的。对自己这四个学生“超前”的想法,徐灿大怒不已,狠狠的责罚了他们。随后,为了预防奸人或敌对党拿这件事栽赃自己和自己这四个门生,徐灿便动用手上的权力,将这四人分别贬到了不同的地方,好给他们充足的时间忏悔,自己到底错在哪了。
自己真的错了吗?被贬出寿春的四个落魄之人迷茫了。这么多年,他们信任自己的老师,既然老师说自己错了,那也许自己真的错了吧。
就这样,耿烗去了丹阳,朱子洺去了会稽,方靖远去了豫章。盛熹最惨,因为平日里,在另起炉灶这件事上他是最活跃的那一个,本就不受徐灿待见。借着这次机会,徐灿也想好好杀一下他的锐气,直接一笔将他贬到了交州南海郡,让盛熹钓鱼去了。
后来,东西两汉分家,开始了无休止的战乱。天下早已按耐不住的诸侯们见朝廷都裂开了,那咱们还客气啥?纷纷扯大旗造起反来。在北方和中原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江南也陷入了暴乱之中。老实巴交的江南百姓终于被数不清的杂税和徭役给逼反了,天天都有急报,天天都有造反。甚至有的地方官兵都加入了造反大队,因为朝廷已经好久没发饷银了。
这对枭雄来说,是个天赐良机。不幸的是,徐灿那四个门生,恰好都不是什么乖巧之辈。很快,耿烗就率先在丹阳起兵,公然反抗朝廷、收拢周边的兄弟部队,俨然成为了扬州内部最大的造反头头;随后,朱子洺、方靖远也不甘示弱,分别在余姚、南昌起兵,随之而动的还有大小十余家诸侯,分割扬州,称王称霸。一时间江南大地,顿时陷入了四分五裂之中。
三人起兵后,志得意满了好久。但很快,他们就想起自己昔日的同僚——盛熹,还在交州喝海风呢。本着发财后拉兄弟一把的原则,三人在结盟后,立刻派出使者,以高官厚禄请盛熹出山。
但令他们惊讶的是,盛熹微笑着拒绝了使者,并表示自己这几年来已经看破红尘了,不适合再去打打杀杀。三人诧异之余,默契的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盛熹是个胆小的人。
胆小的人似乎没什么好怕的,于是三人也就不再去管盛熹了,开始轰轰烈烈的操办起造反大业。他们并没有去细想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盛熹却死不出山。他们只知道,自己的未来不可限量。
闲居在南海的盛熹送走了耿烗等人的使者,平静的回到家中,从圈里牵起最后一头耕牛,一言不发的向着城里走去。他清楚自己那三个同窗会怎么嘲笑自己,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三个人是有多蠢,才会在这种时间跳出来当出头鸟。
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很快,盛熹的心理预告就应验了。徐灿并不是个花架子,作为扬州刺史,他手上是有兵的。而且人数还不少,足足十万大军。得知自己的几个好徒弟造反后,徐灿痛心疾首,立刻亲率大军,前去征讨离自己最近的耿烗。事实证明,十个被逼急的百姓,也不如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耿烗很快就被打败,手上军队失之七八。为了活命,耿烗一咬牙一闭眼,脱光了衣服,只穿着荆草做得野人服饰,一步一磕头的从自家门口磕进了徐灿大帐。见了徐灿后,耿烗一边口唤恩师,一边双手左右开弓猛扇自己耳光。徐灿本来很愤怒,但见了耿烗这个可怜样,心中又开始变软了。不管怎么说,两人以前都是师徒,感情摆在那呢,偏偏徐灿又是个念旧的人。当下不顾刘云周等人的劝阻,宽恕了耿烗,并重新将其归入帐下,听命差遣。
耿烗重新归顺后,的确乖了不少,平日里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比孙子还孙子。徐灿看到耿烗的这个变化也很欣慰,他觉得自己这个弟子也不算是无药可救,毕竟浪子回头金不换嘛。所以,渐渐的,徐灿对耿烗的戒心越来越淡,最后,甚至还调拨给了耿烗不少新兵,以填补他帐下兵力短缺的烦恼。
耿烗感动吗?当然感动。有效期三年。
此时,徐灿的另一个徒弟方靖远也被打投降了。扬州只剩下了会稽的朱子洺还在坚持。为了彻底改变自己那不听话的孽徒,徐灿终于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起兵收复会稽!
耿烗和方靖远,终于等来了报仇的机会。
当徐灿在会稽战场连战连胜的时候,耿烗立刻出手,先是召集自己昔日的旧部,重新控制了丹阳。随后立刻派兵截下了后方运往会稽的军粮,并亲自率队,烧毁了停泊在陈江一带的徐灿军战船。得知这一消息的徐灿大惊失色,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后继无粮,战船又被焚毁,再打下去,必败无疑!
徐灿毫不犹豫的率军离开了会稽,准备先回头清理门户。由于战船被焚,徐灿只能走陆路返回。可还没等他走到一半,另一个“好学生”就赶来为他送行了,此人,正是方靖远。
毫无防备的徐灿大军直愣愣的踏入了方靖远所设的埋伏圈,被方靖远的叛军叮光五四一通乱揍。随后,得到消息的耿烗军和朱子洺军也马不停蹄的赶到了,刚被打懵的徐灿又落入了另外两人之手。汉军刚刚从埋伏里跑出来,死伤无数,此刻哪有半点斗志?当他们遇上这些拿着菜刀、扁担,满脸营养不良的叛军时,第一次全线崩溃。
关键时刻,刘云周率领亲卫拼死搏杀,好不容易杀出了一个口子,这才护得徐灿平安撤退。此战,汉军近乎全军覆没,只有少数亲卫逃回了寿春。等徐灿回到寿春后,当晚就大病了一场,直到第三天才悠悠转醒。醒来后的第一句,就是一句催人泪下的痛心之言
“千秋之罪,尽在吾身!纵万死万万死,亦不能抵!”
此战过后,扬州再无可战之兵。
但很快,重病号徐灿就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了。因为他的好学生耿烗,已经率领五万丹阳叛军汹涌而来。此时庐江已经失守,寿春仅有万余老弱残卒。在这种火烧眉毛的关头,刘云周等人联名上书谏言,请徐灿求世军来援寿春。但却被徐灿毫不客气的给拒绝了。在他眼里,世国攻克了洛阳,又打下了长安,是汉朝的死敌。自己一介汉臣,怎么能向敌人求援呢?那不是引狼入室吗?于是,为了断绝众人念想,徐灿特地下了一道军令妄图北上者,立斩!
没有人能理解徐灿,但他们想要活命,而向世国求援,就是活命的最大希望。士兵们第一次无视了徐灿的命令,准备选人去下邳请救兵。徐灿长子徐若自告奋勇的担下了这一重任,在同僚们期冀的目光中,徐若跨上战马,悄悄地消失在了北方的黑夜中。
听完徐若所讲,刘仕闼这才松了口气。江南的乱他是知道的,朝廷也是知道的。慕容皓甚至还直接给他下过明旨若无必要,莫轻易染指扬州!但望着眼前可怜巴巴的徐若,刘仕闼又犹豫了。他倒没什么可怜或者慈悲的心理,他只是单纯的觉得,这说不定是一个好机会。
朝廷大军已经攻下了长安,楚国现在还是盟友,短时间内开战的可能不大。巴蜀地形崎岖,朝廷想要征讨蜀地,就得先要有时间来做准备工作。江南的确是一个好的切入点,但这么多年下来,他们自己打得就不亦乐乎了,哪有闲工夫去管外面的人?刘仕闼就是想找借口去扬州分一杯羹,也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
现在好了,美味的羔羊自己送上门了。刘仕闼摆出一副和善的面孔,好声安慰起了徐若“公子放心,尊父乃社稷栋梁,耿烗之辈皆是下九流之辈,本将军没有理由坐视不管!”
“多谢刘将军!刘将军大恩,小子愿做牛做马,以报将军!”徐若听了顿时大喜,顺势就要磕头,但马上就被刘仕闼给扶住了。徐若感激的抬起头来,对上的却是刘仕闼那狡黠的双眼。
“但是!”刘仕闼露出了奸商般的笑容,“考虑到敌军数量较多,徐大人和公子的家属可能会受到伤害。本将军实在不敢拿你们的生命开玩笑。请公子先答应本将军,等我世国大军入驻寿春后,尊父及其家属立刻随本将军的亲卫返回下邳暂居。等击退了敌军,再请你们回来主持大局。如何?”
“不不不不!”徐若连忙摆手,心说我刚刚有说请你们入城吗?搞错了吧?徐若急忙解释道,“刘将军,您听错了!小子是请您驻扎在城外,与城内的家父互为犄角之势。等打退了叛军,不管您要多少钱粮,我们都会付给您的!”
“本将军没听错,也没说错,”刘仕闼气定神闲的说到,“本将军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只要你们让本将军的部队接手寿春城防,耿烗等辈,消灭他们就是翻翻手的事情。”
“刘将军您您这是想吞掉我们寿春啊!”徐若面色发白,咬牙切齿的问道。他就是再傻,此刻也反应过来了。感情眼前这个刘仕闼也是一匹恶狼,那自己这算什么?请一只强壮的恶狼赶走一只瘦小的恶狼?最后瘦小的恶狼是被打跑了,那这强壮的恶狼怎么办?
“徐公子,您应该知道,我是大世的武将,不是你们徐家的,也不是汉朝的。本没有义务帮你这个忙,”刘仕闼有些不耐烦了,站起身来,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徐若,“寻常小贩,做生意也还讲究个双赢。现在您光想叫我出力,却又不拿出十足的诚意,本将军凭什么帮你呢?相比起来,我还不如去做那个叫耿烗的生意,我相信,他应该会比您大方的多!”
“刘将军!”徐若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愤怒、无奈、失望,一个个从他的脸上划过。最后,徐若还是慢慢低下了他的头颅,哀求到,“小子代寿春数万万无辜百姓求您了!请您看在这些将要受到屠掠的生灵面上,出兵吧!”
“我还是那句话,想要兵,拿出诚意来。”刘仕闼冷冷的撇了徐若一眼,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将军若不答应,我愿长跪于将军府前!直到将军答应!”听着身后徐若那愤怒又无奈的怒吼声,刘仕闼回头看了看徐若,眼中讥讽之色更甚。
“公子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