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日,定襄,大明宫,思政殿。
徐安端着一盏银耳百合汤,微躬着腰,一路从殿外低着头走了进来。
安懋正面容沉静地盯着面前的一份折子,他听到动静,本能地抬起头来,入眼便是徐安战战兢兢的小心情状,不禁笑道,“怎么了?”
徐安轻轻地将手中的百合汤搁到了安懋手边,低声道,“宋士谔大人求见。”
安懋随手拿起了百合汤道,“且先让他去清宁宫陪皇后说话罢,”他舀了一匙汤,“朕批完这些折子就过去。”
徐安低眉道,“宋大人说,是有关四皇子的读书事……”
安懋眉头一挑,翻起眼皮觑了徐安一眼,“平日倒少见你为外臣说话,”他抿了口汤,“今儿是怎么了?”
徐安心下一怔,忙躬下身道,“奴才以为宋大人为四皇子之师,便应……归为内臣一流,又见宋大人似乎言辞急切,这才多嘴为宋大人陈情了一句……”徐安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安懋,见安懋慢条斯理地喝着汤并不发话,忙又往下跪去,“奴才知错,今后再不敢在圣上跟前多嘴了……”
徐安移一面口中道着“知错”,一面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扇去,未及触掌,就被安懋出声叫住了,“行了,四皇子的功课要紧,”他搁下汤碗,“宣宋士谔进来罢。”
徐安应了一声是,立时从地上站了起来,朝殿外走去。
安懋复低下头去看折子,阅了不过几行,就听见宋士谔立在殿下的道礼声,“小臣宋士谔恭请圣上金安。”
安懋没叫起,目光在方才阅过的那几行末尾词字上流连了一会儿,又听宋士谔开口道,“小臣不才,今日与四皇子论《周易》,自觉有几句说得不通,有负圣上提拔之恩,故特来请罪。”
安懋又静静地待了片刻,余光见宋士谔作揖的身形轻微颤动,方不咸不淡地开口道,“朕只知你对《庄子》之解剑走偏锋,未想到连《周易》之论亦‘和而不同’啊。”
宋士谔微微一凛,不禁用余光偷眼打量殿内四周,见坐于殿内一侧的左右史官面色平静,行书如常,似乎并未听出安懋的话中的言外之意,才稍稍放下心来,“……小臣但求圣上宽宥。”
安懋放下了折子,淡淡道,“无妨,宋卿起身罢。”他的手在折子的叠摺处抚了抚,“宋卿且说说,是哪几句说得不通,惹得四皇子疑惑了?”
宋士谔慢慢地直起了身,“《周易》中云‘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他看向安懋道,“四皇子读之便问,‘何为天佑之人’,又问,‘何以为天佑者’?”
安懋淡然道,“佑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是为‘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也。”
宋士谔的面色微微发红,“小臣原亦想引孔圣人之解作答,不过《周易》上九爻辞玄而又虚,四皇子年纪尚小,小臣恐辩释不当,反倒误了四皇子去呢。”
安懋又端起了手边的百合汤,“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周易》虽玄,但意味无穷,一人偏有一解,可谓解之不尽,宋卿且按自己的意思解了去,朕断断不会因此责怪于你的。”
宋士谔道,“圣人之意,小臣实不可见,烦请圣上为小臣指点迷津。”
安懋舀了一匙汤,“圣人立象以尽其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以尽其言,故变而通之,以尽其利。”
宋士谔作揖道,“孔圣人变而通之以解《周易》,是为小臣之不敢为也。”
安懋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问道,“宋卿何出此言?”
宋士谔道,“天佑者为顺也,小臣惟愿顺乎天意,以周文王之原意解《周易》之意也。”
安懋听了,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将手中的那匙汤一饮而尽。
宋士谔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却未听到安懋有所表示,显然有些尴尬。
安懋悠悠地喝了三、四匙汤,方又开口道,“宋卿之名,取自‘一士之谔’之典,此语若出《易》中,当作何解?”
宋士谔被安懋的问题唬得一愣,心下不觉有些慌乱,他沉默半响,小心地答道,“……小臣不知。”
安懋轻咳了一声,伸出手,将半空的汤碗交给了徐安,一字一顿地念道,“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
“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
徐安低头捧着汤碗,他直举着手臂,不敢示意身后的小太监上前接过,似乎是在害怕任何一细微的举动都会打断了安懋的训示。
宋士谔仿佛也被安懋的这句话震慑住了,他躬着身,用一种微渺却听上去无比谦逊地声音道,“小臣……谨领圣上之训。”
安懋盯着宋士谔躬伏的背脊轮廓看了一会儿,随即平静了语气道,“既如此,宋卿便跪安罢。”
宋士谔应了是,复对安懋行了一礼,才低着头慢慢地退出了殿门。
待宋士谔出了殿门,徐安方慢慢地缩回了手,他捧着半满的汤盏,不知是不是该让身后人接一接。
安懋仍对着那封折子,头也不抬,“设若宋士谔往后再来求见,你不必来问朕了,直接将他引入清宁宫去见皇后便是。”
徐安立时应道,“是。”
这一声应完,殿内一时再无人声,徐安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
少顷,安懋又开口道,“这银耳百合汤滋味儿不错,”他抿了下唇,带了点儿轻快的语气道,“朕仿佛在周婕妤那里尝过一碗差不多的。”
徐安忙附和道,“奴才记得也是呢。”
安懋“嗯”了一声,目光在折子末尾的“范垂文”三字上轻轻打了个旋儿,尔后淡然合起,塞进一旁的“留中折”里,起身道,“想来,朕也有些日子没见周婕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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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易传》《易》曰“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子曰“佑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
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也。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也。”
《易经》大有上九爻辞言“从上天获得祐助,完全吉而无不利。”
孔子说“祐是扶助的意思,上天所扶助的是能顺大道的规范的人,人们所扶助的是笃守诚信的人。
履守诚信,而思处处合顺于大道的规范,又能崇尚贤能的人,所以犹如从上天祐助他,如是完全吉利而没有不吉利的了。”
2《易传》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
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
孔子说“书是不能完全表达作者是要讲的话的,言语是不能表达我们的心意的,那么圣人的心意,难道就不能被了解了吗?”
孔子说“圣人树立象数的规范,以竭尽未能完全表达的心意,使人因象以悟其心意,设置六十四卦以竭尽宇宙万事万物的情态,复系之以文辞,以尽其所未能表达的言语,又变而通之,以尽其利,鼓励之,激扬之,以尽神奇奥妙的能事。”
3《易传》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
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
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
孔子申论之云“君子住在家里,发出善美的言论,则千里之外的人也会闻风响应兴起,何况是接近他的人呢?如发出不善的言论,则千里之外的人也会违背他,而不以为是,何况是接近他的人呢?
言语是从本身发出,而能影响于百姓,行为是从近处着手,而显现于远处。言行是君子的关键要枢,关键的发起,是光荣或受辱的主宰。
言行正是君子感动天地之由,可以不谨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