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让一进仪门便脱了公裳,外头只着了件斜领交襟式的褙子就进了前院待客的主屋。
陆绍江见他进来了,立时起身道礼。
两人原也是见过几面的,只是陆绍江与徐知让的交情,远没有与徐知温得深。
徐知让与陆绍江行过礼,又照旧问了两位兄长的安。
徐知温温声道,“外头的大衣裳脱了也不知道再添一件,秋深了,一路走来冷风朔气的,着了凉可怎么办呢?”
陆绍江瞥了徐知温一记,尔后不动声色地抬起眼,上下打量了徐知让一番。
徐知恭似有会意地接口道,“我来时恰让小厮多带了一件大氅,五弟随我一同回去倒好。”
他一面说,一面作势就要起身,未料陆绍江此时即开口道,“我那儿却有一条紫貂毛里衬玄狐皮的裘氅,送与贤弟正合适呢。”
徐知温笑道,“竟少见淮长兄对我五弟如此大方。”
陆绍江悠悠道,“我自是敬服能在天子面前,与翰林学士坐而论道之人,如今既亲见了,又如何能吝啬得起来呢?”
徐知让对陆绍江观感平平,本身也不缺那一件大氅,于是便淡然道,“曾子不受邑,无功不受禄。”
陆绍江道,“无妨,”他说着,一面又对徐知让作了一揖,“我这儿正有桩事体要请教贤弟呢。”
徐知让瞟了徐知温一眼,见徐知温面带微笑,似若无其事,“不知淮长兄有何要事?”
陆绍江笑道,“近来我家在华傲国国境边的热河偶得了一块奇石,此石临崖危峻,高百余仞,据说当地牧守尝命选练之士弯张弧矢,而无能届其崇标者,因而家父便想借此石以献圣上,只是,”他顿了顿,道,“不知该以何名目进奉呢。”
徐知恭打趣道,“难不成这块石头,竟比那太湖石‘玉玲珑’更为奇峻,连遍藏天下名石的陆氏豫园也无法收之纳之?”
陆绍江笑道,“豫园不过我家私园之一而已,要说‘遍藏’,也只有昔年宋徽宗所建之艮岳才担当得起了罢?”
徐知温微笑着接口道,“是啊,”他滞了一滞,尔后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可见这‘名目’要紧。”
陆绍江笑了笑,又转过头去看徐知让,“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徐知让轻轻地点了下头,问道,“这块奇石可还有什么旁的说法吗?”
陆绍江想了想,道,“据说此石之崖,位于三藏水与武列溪东南交汇处。”
徐知恭听了,脱口即道,“这河溪名可是出自《水经注》?”
陆绍江笑着赞道,“敬慎好学问。”
徐知温瞥了徐知恭一眼,淡淡地开口道,“五弟对此有何见解?”
徐知让在心里斟酌了一刻,尔后带了点儿小心地答道,“此地临险,凡人常不可达,不如假托上古的神仙……就说是昔年娲皇补天剩下的一块顽石罢……”
陆绍江奇道,“娲皇?贤弟以为,女娲是三皇之一?”
徐知让浅笑了一下,淡然答道,“女娲化生万物,应在三皇之上。”
徐知恭微笑着接口道,“五弟真是糊涂了,女娲为伏羲之妻,兄妹相婚,怎能在其夫兄之上?”
陆绍江一怔,刚想说点儿什么把话岔过去,就听徐知让不咸不淡地回答道,“自盘古开辟鸿蒙,阳轻为天,阴浊为地,天在地之上。然娲皇炼石补天拯救苍生,伏羲只制医药结绳记事,伏羲差女娲远矣,故女娲在伏羲之上。”
陆绍江又是一愣,心中自是已然觉出徐知让话中暗含的僭越之意。
徐知温倒是干脆得很,他直接一记嗤笑出声,尔后用一种玩笑的口吻道,“五弟胡闹了,若照这么说,如今乾坤之道岂不反了?”
徐知让听徐知温发了话,忙向在场三人作了一揖,不再接话。
徐知恭轻笑道,“我明白了,五弟的意思是,乾可以为坤,坤亦可以为乾,正如日月盈虚循环,并无定法。”
徐知温往徐知恭那儿看了一眼,不轻不重地道,“又在说疯话了。”他斜了一下身子,冷淡了语气又似玩笑般道,“淮长兄若再不加以制止,恐怕下回在紫宸殿外挨板子的就是我了。”
陆绍江忙道,“不如……也不用拘什么神仙了,用‘射覆’之法取个字儿便好。”
徐知恭与徐知让一时都不敢再说话,反倒是徐知温立时不咸不淡地接口道,“‘玉案金盘,徵石髓於蛟龙之窟;山樽野酌,求玉液於蓬莱之峰。溪横燕尾,岩竖龙头’。”
陆绍江眉头一动,接着展颜道,“是了,王子安的《山亭兴序》意头就极雅。”
徐知温微微一笑,又对徐知让道,“五弟方才说得兴起,这会儿怎地就没话了?”
徐知让沉吟片刻,忽而道,“或者,就在这方奇石上题以‘宝玉’二字,圣上见了,”他顿了顿,谨慎道,“或许会喜欢罢。”
陆绍江想了一刻,犹豫着问道,“这是怎么射着的?”
徐知让道,“是取《韩非子》中的典故,”他随口吟道,“‘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
陆绍江抚掌叫好,又喜笑颜开道,“贤弟的学问,可比我六弟精究多了!”
徐知让忙谦让道,“淮长兄谬赞了。”
陆绍江展颜道,“贤弟放心,那条裘氅我可是送定了,今儿回去我就吩咐底下人收拾好了给贤弟送来。”
徐知温微笑道,“紫貂毛并玄狐皮虽少见,可断断称不上稀有罢?”他淡淡地道,“怎么?淮长兄是以为,这东郡的国公府还缺五少爷一条大氅么?”
陆绍江一愣,忙又改口道,“不,不,贤弟这回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这裘氅应由我亲自登门奉上才是。”
徐知让听了,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
徐知恭微笑着接口道,“‘受人者畏人,予人者骄人’,现下五弟不畏,淮长兄不骄,这裘氅送得可当真是恰合时宜了。”
陆绍江一怔,就听徐知温开口道,“五弟刚回来,又站着说了这么会儿子的话,想必是累了,敬慎不如这就送五弟回院,小心着了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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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褙子”
程大昌《演繁露》“今人服公裳,必衷以背子。背子者,状如单襦袷袄,特其裾加长。直垂至足焉耳。其实古之中襌也,襌之字或为单,中单之制正如今人背子。”
褙子是一种由半臂或中单演变而成的上衣,形如中单,但腋下两裾离异不连。
男女均可穿,多罩在其他衣服外面穿着,男装褙子宽松,女装褙子窄小,宋代褙子的领型有直领对襟式、斜领交襟式、盘领交襟式三种,以直领式为多,斜领和盘领二式只是在男子穿在公服里面时所穿,妇女都穿直领对襟式。
2“曾子不受邑”
曾子穿着破旧的衣裳在地里耕种。
鲁国的国君派人到他那里去封赠他一座城镇,说“请用这座城镇的收入,修饰一下你的服装。”
曾子没有接受,派来的使臣便返回了,不久后又来了,可曾子仍然没有接受。
派来的人说“先生不是有求于国君,完全是国君自己封赠给你的,为什么不肯接受呢?”
曾子说“我听说过,接受了人家赠送的东西,就怕得罪人家;给人家东西的人免不了会骄横。纵然鲁君赠送我采邑,没有对我表现出骄横,我能不怕他吗?”
最后,还是没有接受。
孔子知道了这件事,说“曾参的话足以保全他的气节。”
《说苑》曾子衣敝衣以耕。
鲁君使人往贻邑焉,曰:“请以此修衣。”
曾子不受,反,复往,又不受。
使者曰:“先生非求于人,人则献之,奚为不受?”
曾子曰:“臣闻之,‘受人者畏人;予人者骄人。’纵子有赐,不我骄也,我能勿畏乎?”
终不受。
孔子闻之,曰“参之言足以全其节也。”
3陆绍江说的这块石头是取自《水经注》的记载。
《水经注》水出东山下,渊深不测,其水西南流,注于三藏水。三藏水又东南流,与龙刍水合,西出于龙刍之溪,东流入三藏水。又东南流径武列溪,谓之武列水。
东南历石挺下,挺在层峦之上,孤石云举,临崖危峻,可高百余仞,牧守所经,命选练之士,弯张弧矢,无能届其崇标者。
龙泉水发源于东山下,深不可测,往西南流,注入三藏水。三藏水又往东南流,与龙色水汇合。龙当水出自西方的龙当溪,往东流入三藏水。三藏水又往东南流经武列溪,称为武列水,往东南流经石挺下。
石挺高据于群山之上,孤峰直插云霄,陡崖极其险峻,高达百余切。州牧太守经过这里时,常叫选拔出来的优秀的弓箭手张弓射箭,但没有一个人射得到这样的高度。
4王勃《山亭兴序》山人对兴,即是桃花之源;隐士相逢,不异菖蒲之涧。黄精野馔,赤石神脂。
玉案金盘,徵石髓於蛟龙之窟;山樽野酌,求玉液於蓬莱之峰。溪横燕尾,岩竖龙头。
锻野老之真珠,挂幽人之明镜。
山居之士兴致相对,即是桃花源中避世胜地;隐逸之士欣然相逢,无异广州山间不老溪涧。用黄土之精天然野食,吞赤石之脂神仙丹药。
玉制的台案金质的碗盘,征钟乳之石于蛟龙之穴。山人的酒杯自制的野酿,求仙人之液于蓬莱之峰。分如燕尾,岩石突兀山脉峰头。
磨砺织席老人龙潭的真珠,背挂山中隐士驱鬼的明镜。
5“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
楚人卞和在荆山中得到一块玉璞,捧着进献给楚厉王。
厉玉让玉匠鉴定。
玉匠说“是石头。”
厉王认为卞和是行骗,就砍掉了他的左脚。
到厉王死,武王继位。
卞和又捧着那块玉璞去献给武王。
武王让玉匠鉴定,玉匠又说“是石头。”
武王也认为卞和是行骗,就砍掉了他的右脚。
武王死,文王登基。
卞和就抱着那块玉璞在荆山下哭,哭了三天三夜,眼泪干了,跟着流出的是血。
文王听说后,派人去了解他哭的原因,问道“天下受断足刑的人多了,你为什么哭得这么悲伤?”
卞和说“我不是悲伤脚被砍掉,而是悲伤把宝玉称作石头,把忠贞的人称作骗子。这才是我悲伤的原因。”
文王就让玉匠加工这块玉璞并得到了宝玉,于是命名为“和氏之壁”。
珍珠宝玉是君主急需的,即使卞和献的玉璞不够完美,也并不构成对君主的损害,但还是在双脚被砍后宝玉才得以论定,鉴定宝玉就是如此的困难。
如今君主对于法术,未必像对和氏壁那样急需,还要用来禁止群臣百姓的自私邪恶行为。
既然这样,那么法术之士还没被杀戮的原因,只是促成帝王之业的法宝还没进献罢了。
君主运用法术,大臣就不能擅权独断,左右近侍就不敢卖弄权势;官府执行法令,游民就得从事农耕,游说之士就得冒着危险去当兵打仗;那么法术就被群臣百姓看成是祸害了。
君主不能违背大臣的议论,摆脱黎民百姓的诽谤,单要完全采纳法术之言,那么法术之士即使到死,他们的学说也一定不会被认可。
《韩非子》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
厉王使玉人相之。
玉人曰“石也。“
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
及厉王薨,武王即位。
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
武王使玉人相之。
又曰“石也。“
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
武王薨,文王即位。
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
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
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
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夫珠玉,人主之所急也。和虽献璞而未美,未为主之害也,然犹两足斩而宝乃论,论宝若此其难也!
今人主之于法术也,未必和璧之急也;而禁群臣士民之私邪。
然则有道者之不戮也,特帝王之璞未献耳。
主用术,则大臣不得擅断,近习不敢卖重;官行法,则浮萌趋于耕农,而游士危于战陈;则法术者乃群臣士民之所祸也。
人主非能倍大臣之议,越民萌之诽,独周乎道言也,则法术之士虽至死亡,道必不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