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观,靖室。
孟宁昂跨过门槛儿的时候,周胤微正跪坐在几前作画。
孟宁昂慢慢地走近两步,只见画纸铺了满几,几子旁逐一放着画具与颜料,周胤微手执画笔,正细细地往纸上着色。
孟宁昂走到周胤微的对面,在几子前跪坐了下来。
周胤微似对孟宁昂的道理毫无知觉,继续旁若无人地作着画。
孟宁昂对着几上的将完未完的画端详了片刻,尔后开口道,“周公子摹仿的这幅《锁谏图》,颇得昔年阎立本‘万象不失’之味呢。”
周胤微头也不抬,只应道,“不敢。”他蘸了蘸笔,“我只是等孟大人等得久了,一时起兴摹幅画罢了。”
孟宁昂微微地低了低头,道,“路上车拔了缝儿了,便耽搁了一会儿……”
周胤微道,“无妨,”他淡淡道,“我作着画儿,也不算无趣。”
孟宁昂闭上了嘴。
少顷,周胤微又开口道,“从前我观《锁谏图》时,总听家父说陈长宏忠君苦谏之举十分难得,”周胤微说着,一边刷刷地上着色,拿画笔的手稳健极了,“可如今我再观此图,倒对画中的武宣皇后生出另一种敬意来。”
孟宁昂心下一凛,见周胤微神情淡漠,立即附和道,“是啊,昔年武宣皇后为刘贵妃时,深得前赵昭武帝的宠幸,昭武帝立其为后,并意图造皇鸟仪殿以居之。”
“陈长宏体恤百姓,以铁链缚之己身以冒死进谏,昭武帝闻之大怒而欲斩之,幸得武宣皇后私敕以救。”孟宁昂淡然道,“此幅《锁谏图》,便是阎立本描摹昔年陈长宏缚链时景所作丹青。”
周胤微微笑道,“不错,前赵昭武帝生性残暴,而独对武宣皇后之手疏览而变色,可见武宣皇后不仅贤惠自持,并且聪慧明达,乃至,为昭武帝所称之‘内辅’。”他手中的笔一顿,抬起头看向孟宁昂,“女子中虽佼佼者众多,但如武宣皇后这般灵巧邃晓的妇人,却是十分难得的呢。”
孟宁昂垂下了眼,“周公子说得是。”
周胤微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继续作画,“因为难得,所以但凡男子遇得此类女子,必定多加敬重,万不敢随意小觑,”他轻声道,“不过如孟大人一般念念不忘的情形,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呢。”
孟宁昂咬了一下唇,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与疑惑,略带急切地问道,“周公子,她……纪氏女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周胤微笑了笑,悠悠道,“你且放心罢,”他淡笑道,“那纪氏女在范扬采的后宅里过得好好的呢。”
孟宁昂心下一怔,就听周胤微又道,“因她过得实在太好了,现下倒有闲心给旁人出难题了。”
孟宁昂不禁脱口问道,“什么难题?”
周胤微搁下了笔,“有一位陶御史托了人,给家父传了个口信,说范扬采因着州府‘禁榷’的事左右为难,希望家父能多多体谅他作地方官的难处,否则,”他慢吞吞地道,“他便借此‘禁榷’之机,将先前工部官吏在上邶州的所作所为掀发出来……”
孟宁昂接口问道,“先前工部有意为难纪经略使,难道不是因为……”
周胤微冷笑了一声,道,“这话孟大人是从哪儿听来的?是那纪氏女同孟大人讲的么?”
孟宁昂张了张口,已到了喉咙口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儿,顷刻之间就变了说法,“不,只是众所周知,在上邶州一案前,徐国公特特地借东宫一事彻查六部贪腐,那时……”
周胤微道,“这是两码事,”他淡淡道,“孟大人可别因为那纪氏女的三言两语,就将这几桩事体混为一谈。”
孟宁昂抿了抿唇,应道,“好,周公子的话,我记下了。”
周胤微看了他一眼,复拿起笔,“我遣人唤孟大人来,也是想问一问孟大人,”周胤微细细地勾勒着画上的人物轮廓,“孟大人上回见这纪氏女时,她究竟有没有露出想回孟大人身边的意思?”
孟宁昂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有。”他认真道,“我喜欢她,她喜欢我,她怎么可能不想回我身边呢?”
周胤微微笑道,“可是依我看,这纪氏女身为妾婢,不但不小心侍奉,反而借势挑拨、无端生事,大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念呢。”
孟宁昂想起上次见到纪洵美时的情景,不由心下一紧,所幸面上尚还撑得住,“她一介妇人,又身在后宅,如今形势不明,她惴惴不安,也是情理中事,周公子您堂堂男儿,万万别与她一小妇计较……”
周胤微意味深长地“哦”了一记,半开玩笑般道,“依孟大人这说法儿,我此生倒都不能与她计较了?”
孟宁昂复垂下了眼,闭口不言。
周胤微似乎也没要他接话,他又专心致志地画了一会儿,将《锁谏图》作完,尔后抬起头,将手中的笔向孟宁昂递了过去。
孟宁昂见状就是一怔,刚要开口,就听周胤微微笑着道,“这纪氏女既惴惴不安,孟大人便在这画上署个名儿,安安她的心罢。”
孟宁昂顿了一顿,接过了笔,将几上的画缓缓地调转了过来,“周公子真是用心良苦。”
周胤微微笑道,“我不过是成人之美罢了,”他笑道,“孟大人不必谢我。”
孟宁昂在画的尾部寻了一处空白,小心翼翼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昔年阎立本侍唐太宗悔以丹青见知,”孟宁昂似玩笑般道,“如今,我也算步了他的后尘了!”
周胤微听了,却笑着摇了摇头,“孟大人谬赞了,阎立本‘六法皆备’,所绘之画栩栩如生,我虽临摹几许,但于画之神韵上,终究还是欠缺了几分。”
孟宁昂署完名,慢慢搁下了笔,抬起眼对周胤微道,“周公子,纪氏女是个聪敏女子,”孟宁昂认真道,“我虽遂周公子的愿署了名,但她一见了这《锁谏图》,立即就能知道此画并非我所作,那……”
周胤微接口道,“无妨,”他淡淡道,“现下,我只要她安了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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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锁谏图》传为唐阎立本作,表现的是十六国汉廷尉陈元达向皇帝刘聪冒死进谏的情景。生性奢侈而残暴的匈奴君主刘聪,耗巨资为宠妃刘贵妃刘娥建宫殿,陈元达冒死进谏,被暴躁的刘聪下令将他全家处斩,后被刘贵妃解救,画面表现的就是陈元达用铁链将自己锁在树上的情景。
2前赵昭武帝就是刘聪;
前赵武宣皇后就是刘娥。
建兴元年三月,刘聪立刘娥为皇后,准备建造皇鸟仪殿让她居住,廷尉陈元达认为此事奢侈而极力规谏刘聪,刘聪非常愤怒,准备杀了陈元达。
刘娥当时在后堂,秘密派中常侍私下命令侍从们停止用刑,并亲手上疏刘聪替陈元达请求,刘聪看到刘娥的上疏后脸色都变了,对他的下臣们说“朕近日患了疯病,喜怒无常。陈元达是忠臣,朕很对不起他。”
并把刘娥的上表给陈元达看,说道“宫外有像您这样的人辅佐,宫内有像皇后这样的人辅佐,朕没有可忧虑的了。”
《晋书》俄拜为后,将起皇鸟仪殿以居之,其廷尉陈元达切谏,聪大怒,将斩之。
娥时在后堂,私敕左右停刑,手疏启曰“伏闻将为妾营殿,今昭德足居,皇鸟仪非急。四海未一,祸难犹繁,动须人力资财,尤宜慎之。廷尉之言,国家大政。夫忠臣之谏,岂为身哉?
帝王距之,亦非顾身也。妾仰谓陛下上寻明君纳谏之昌,下忿暗主距谏之祸,宜赏廷尉以美爵,酬廷尉以列土,如何不惟不纳,而反欲诛之?
陛下此怒由妾而起,廷尉之祸由妾而招,人怨国疲,咎归于妾,距谏害忠,亦妾之由。自古败国丧家,未始不由妇人者也。妾每览古事,忿之忘食,何意今日妾自为之!
后人之观妾,亦犹妾之视前人也,复何面目仰侍巾栉,请归死此堂,以塞陛下误惑之过。”
聪览之色变,谓其群下曰“朕比得风疾,喜怒过常。元达,忠臣也,朕甚愧之。”
以娥表示元达曰“外辅如公,内辅如此后,朕无忧矣。”
3“阎立本侍唐太宗悔以丹青见知”
唐太宗有一次同侍臣们乘舟在御苑的池中游玩赏景,看到池中有奇异的怪鸟在水面上随波浮游。
唐太宗手拍船栏杆叫好多次,命令在座陪同的侍臣们当场赋诗赞咏,又命令随侍的宫人宣召阎立本前来将怪鸟画下来。
宫人们当即向岸上传呼道“召画师阎立本到青苑玉池拜见皇上!”
当时,阎立本任主爵郎中,听到传召后,他急忙跑步赶来,大汗淋漓,立即俯身池边挥笔绘画起来,并且满面羞愧不堪。
事后,阎立本告戒他的儿子说“我小时候爱好读书,值得庆幸的是我还不是个不学无术的蠢材。我都是有感而发才写文章。在同行中,我的文章写得还是比较不错的。然而,我最知名的是绘画。可是,它却使我象奴仆一样地去侍奉他人,这是莫大的耻辱。你应该深以为戒,不要学习这种技艺了。”
《旧唐书》太宗尝与侍臣学士泛舟于春苑,池中有异鸟,随波容与。
太宗击赏,数诏座者为咏,召立本令写焉。
时阁外传呼云“画师阎立本。”
时已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侧,手挥丹粉,瞻望座宾,不胜愧赧。
退诫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幸免面墙,缘情染翰,颇及侪流。唯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汝宜深诫,勿习此末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