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洵美一怔,随即低眉敛目道,“彭大人教训得是。”
彭平康淡笑着褪下左手上的假甲,学着方才纪洵美的样子朝她摊开了右手,“不算什么‘教训’,”他朝她笑了一下,“我今儿兴致好,偶然想弹上一曲罢了。”
纪洵美应了一声,便伸手去拿彭平康掌心的假甲。
未料,她刚拿起假甲,就被彭平康一把抓住了腕子。
纪洵美猛地抬起了眼,臂欲发力,却怎么也挣脱不得。
彭平康笑了一记,用拇指轻轻抚过她的手背,“你的手可真白啊。”
纪洵美的后背忽然窜起一股子凉意,像有无数蚂蚁在爬,她嗫嚅道,“谢彭大人夸奖。”
彭平康又似调笑般道,“这便是闺秀的好处了,”他打量着纪洵美的手,玩味道,“那些丫头侍婢小家女虽然亦有一二个‘天生丽质难自弃’的,但长于小门小户之中,不免就要操持家务,劳动女红。无论生得多么貌美,这手却总是毛毛糙糙的,不像你,一握上去就是‘手如柔荑,肤若凝脂’,可是润得很呢。”
彭平康虽似在与她调笑,但纪洵美只觉得头皮发麻,她看着彭平康低头含笑打量的模样,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彭平康微笑道,“也难怪孟千驹心慕于你了。”他摩挲着纪洵美的手,“他一来便同我挑明此事,不就是怕‘美玉堕泥淖’么?”
纪洵美努力定了定心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奴婢不敢自比‘美玉’。”
彭平康抬起头,挑眉笑道,“如何不敢?”
纪洵美微笑道,“《礼记》有云‘古之君子必佩玉’,又云‘行则鸣佩玉,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如今彭大人执奴婢之手,不闻‘鸾和之声’,却生‘窃玉’之心,知玉之锵鸣而视若无睹,奴婢若自比‘美玉’,岂非置彭大人于‘不义’之地也?”
彭平康笑了起来,“你是笃定,”他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纪洵美的腕子,半点儿都不放松,“我一定是一位‘君子’了?”
纪洵美笑道,“彭大人愿‘成人之美’,让奴婢与孟抚台相会,自然便可称为是一位‘君子’了。”
彭平康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你既说我是‘君子’,即可知,”他捏了捏纪洵美的手,“我从不‘成人之恶’了。”
纪洵美一怔,道,“是,是啊。”
彭平康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你既知道,那你为何,”他顿了顿,“要对孟千驹妄称‘丰岁’呢?”
纪洵美一愣,随即朝彭平康笑道,“奴婢是听……”
彭平康打断道,“我没说过这话。”他不笑了,只是静静地看着纪洵美,“自那日至今,我从未对你言及‘丰岁’二字。”
纪洵美看了彭平康一眼,也敛起了笑容,“彭大人虽不说,但奴婢心里知道……”
彭平康接口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纪洵美看向彭平康,发现彭平康已然不动声色地沉下了脸。
纪洵美道,“彭大人这话说得好生奇怪,今年究竟是不是‘丰岁’,难道是凭奴婢这一张嘴就能决定的么?”她这时反倒不怎么害怕了,对彭平康只是冷笑,“即便奴婢不说,难道满朝文武都是睁了眼的瞎子,对圣上瞒情不报吗?”
彭平康盯着纪洵美看了一会儿,道,“……我只是好奇,你从未跨出广德军半步,怎么就能笃定今年一定是丰岁呢?”
纪洵美顿了顿,道,“奴婢是瞧广德军的军田收获颇丰,所以……”
彭平康抓起了纪洵美的手,“你来广德军之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恐怕你父亲连田地都未曾让你下过,你如何能仅凭广德军内的那方寸军田,就判定今年一定是‘丰岁’呢?”
纪洵美愣住了。
彭平康寸步不让地盯着她,“再者,东郡地域辽阔,各地水土不同,种植的作物更是不同,我广德军种的蔬果与乡间农户培植的稼物亦各有分别。我在广德军多年,通读《齐民要术》,都无法根据区区几亩军田来判定一国之丰收与否,你如何能在孟千驹面前信口开河,一口咬定今年即为‘丰岁’呢?”
纪洵美抿了抿唇,道,“因为奴婢相信,”她看向彭平康漆黑的眸子,“孟抚台与彭大人一样,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君子’。”
彭平康一怔,就听纪洵美继续道,“孟抚台游历东郡各地,若是他说今年为‘丰岁’,那必定是有据可循,彭大人实不必……”
彭平康道,“可万一不是呢?”他认真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孟千驹是那等‘色令智昏’之人,仅取信你一人之言,万一今年不是‘丰岁’,你可知你这一句话,将会害了东郡多少乡间百姓吗?”
纪洵美低下了头,“是,奴婢原长于闺阁之中,不知乡间疾苦,更不知田赋利害,见了孟抚台一时欣喜,便有口无心,将所见所闻和盘托出,实在不是……”
彭平康道,“丰岁田赋以‘折色’缴。”
纪洵美抬起了头。
彭平康幽深的眸子直直地倒映着她的面容,“我问你,”他正色道,“丰岁田赋以‘折色’缴,是不是你向孟千驹出的主意?”
纪洵美不语,只是又作势挣了挣被彭平康抓在手里的腕子。
彭平康看了她一眼,放开了手。
纪洵美缩回手,慢慢地揉着腕子道,“彭大人弄疼奴婢了。”
彭平康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缓缓地开口道,“毒如蛇蝎。”
纪洵美手上的动作一顿,就听彭平康又补充了一句,“你的心思,可真是狠毒至极。”
纪洵美低下头,又揉了一会儿腕子,便按原样依次往右手四根手指上戴好了假甲,将膝前的琴调转了回来,接着,她抬起头,朝彭平康微笑道,“彭大人可还要再听一曲?”
彭平康慢慢地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纪洵美道,“那就再唱一曲,”他淡淡道,“就唱那支《风入松·春风吴柳几番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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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礼记》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征角,左宫羽。
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
故君子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则鸣佩玉,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
古代的君子,身上一定要佩玉。右边佩主的铿锵鸣声应合于五声中的微角,左边佩玉的铿锵鸣声应合于五声中的宫羽。
趋走时的节拍应与《采齐》相应,行走时的节拍应与《肆夏》相应。向后转时,走的路线应是圆形;能右拐弯时,走的路线应呈直角。前进的时候身体应略向前俯,倒退的时候身体应略向后仰。如此这般地行走,然后才能使佩玉发出铿锵的鸣声。
正因为君子在乘车时能够听到鸳和的铃声,在步行时又能够听到佩玉的鸣声,所以一切邪僻的念头也就无从进入君子的心灵了。
2《论语》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孔子说“君子成全别人的好事,不促成别人的坏事。小人则与此相反。”
3《风入松·春风吴柳几番黄》
风入松其一为友人放琴客赋
宋·吴文英
春风吴柳几番黄。欢事小蛮窗。梅花正结双头梦,被玉龙、吹散幽香。昨夜灯前歌黛,今朝陌上啼妆。
最怜无侣伴雏莺。桃叶已春江。曲屏先暖鸳衾惯,夜寒深、都是思量。莫道蓝桥路远,行云中隔幽坊。
“为友人放琴客”,此“琴客”系“友人”小妾,此系用顾况《宜城放琴客歌》之典。
“春风”两句,述从前两人恩爱,此言词人友人与琴客在吴地的窗前柳下曾快乐地度过了数年光阴。
“小蛮”,即白居易歌姬,所谓“杨柳小蛮腰”是也。这里指代“琴客”,颇符其小妾身份。
“梅花”两句,点题“放琴客”的原因。“梅花”,一词双关,既实指花,又是以女子梅花妆,指代琴客。“玉龙”,雪的代称,喑喻某种恶势力。此言琴客本想长久地跟随友人永不分离,却不料被某种人事横加干涉无情地分开了两人,造成了这“放琴客”的既成事实。
“昨夜”两句,连结过去与现在。言友人在昨日以前可以经常看到琴客在灯前月下轻舒黛眉曼声歌吟的倩影;今天只能在这郊外见到她离别时的泪貌了。
“最怜”两句,“桃叶”,王献之小妾名,这里指代琴客。此言琴客将离友人远去,从此失去了亲密的伴侣。
“曲屏”两句,替友人设想。言友人设在屏风后的卧室,原总是琴客先替他暖被,如今只有郭孤衾独眠,所以深夜寒重难以成眠,不免辗转反侧思念琴客在时的种种好处。
“莫道”两句,“蓝桥”,唐裴航遇仙处,又“行云”,也指琴客。此言蓝桥遇仙的传说虽是无稽之言,但蓝桥这个地方还是能探寻到的,可是现在友人与琴客分离之后,只恐怕要象阴阳殊途般的成为永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