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州,广德军驻地。
孟宁昂翻身下马。
立定脚跟后,孟宁昂抬起袖子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又反过来遮了一下并不刺眼的日光,细官绸织成的袖口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摆动,在他的双目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他的鼻梁看上去格外挺直。
前来迎接的彭平康看到这一幕,堪堪止住了脚步,尔后立刻转身吩咐司兵参军去拿‘青凉伞’来。
司兵参军小声问道,“彭大人,这‘青凉伞’该撑几把?”
彭平康微微一笑,道,“先拿个八柄来罢。”
司兵参军一怔,接着将声音放得更低了些,“彭大人,三品及三品以上的官员才可用这‘青盖’呢。就是真亲王来了,也撑不住这八柄‘青盖’呀。依小的说,撑一把给他个面儿就罢了,何必……”
彭平康笑道,“我叫你去拿八柄,却没叫你撑八柄,究竟撑几把,得听孟抚台开口,你替他拿什么主意啊?将伞拿来就是了。”
司兵参军赶紧应了下来,小跑去后头吩咐拿伞。
彭平康立在原地等伞时,不由又放眼朝孟宁昂看去,远远地打量起来。
孟宁昂既没有拿公文,也没有径直到营地门口喊人,而是正背着日光仰起了头,像是对着琅州一碧如洗的天空出了神似的。
彭平康看着这一幕,不由心道,难道此人畏光?
少顷,司兵参军带了人拿着八柄伞回来了,彭平康这才迈动脚步,带着人朝孟宁昂的方向走去。
走得离人稍近时,彭平康身后的司兵参军低声咕哝了一句,“还是周大人好伺候。”
彭平康扬了扬嘴角,接着回身瞪了司兵参军一眼,“别多嘴。”
司兵参军噤了声。
孟宁昂见到彭平康一行人“兴师动众”地出来相迎也不推拒,只是按礼制与彭平康互相见了礼,又互道了官职名姓。
当孟宁昂说完自己的巡抚职责,要动手去拿公文时,彭平康偏过头,朝司兵参军使了一个眼色。
司兵参军果然一句话都不多问地让身后的卫士将手中的伞都撑了起来。
待孟宁昂拿着公文回过身,见了这阵仗,显然是吃了一惊,“彭都督这是何意?”
彭平康上前一步,貌似恭敬道,“孟抚台受命来巡,我广德军自当以礼奉之。”
孟宁昂回礼道,“不敢。”他直起身,“虽说‘天子之以黄,庶僚通用青’,但‘青凉伞’乃为亲王宰相仪制,我如何能用?”
彭平康道,“孟抚台蒙皇恩为敕,如何用不得‘青盖’?”他微笑道,“倒不是我有心逾制让孟抚台难堪,只是我见孟抚台,如见鸾鹄在庭,又听闻孟抚台是一向得秦庭朗镜、金断觿决,便擅自替孟抚台将‘青凉伞’打起来了,孟抚台可别嫌我乔龙画虎啊。”
孟宁昂微笑道,“彭都督噀玉喷珠,弸中彪外,犹如南金东箭,是徐国公都称赞不已的栋梁之材,现下待我却这般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旁人若见了,定觉得闳侈不经,不免就会以为我浞訾栗斯、妄尊自大呢。”
彭平康笑道,“怎会?孟抚台沅芷澧兰之名在外已久,又深得圣上器重,众人待孟抚台,自然就更尊重些。”他微笑道,“孟抚台别笑我多疑,只是,若是别处的都督们都撑了‘青凉伞’出来,而就单我广德军不打,岂不是……”
孟宁昂立刻接口道,“但若是别处的都督们都不打这‘青凉伞’,而单就彭都督着人替我撑了出来,不知,我是该感激彭都督对我额外高看一眼呢,还是该疑惑其他都督们是否有心怠慢于我?”
彭平康笑道,“我不过是敬贺孟抚台出谷迁乔之喜,并非有心陷他人于不义。”
孟宁昂亦笑道,“彭都督这话说得机巧,”他似半开玩笑道,“好像我的出谷迁乔,就一定须得陷他人于不义似的。”
彭平康微笑道,“哪里,”他说着,向后挥了挥手,示意身后众人收起手中的‘青盖’,“孟抚台多心了,我别无他意。”
孟宁昂亦微笑道,“是吗?”
彭平康点了一下头,道,“我瞧孟抚台方才翻身下马之时,抬袖遮日,以为孟抚台是觉得这琅州的阳光太过刺眼呢。”
孟宁昂微笑道,“啊,无妨,”他道,“即使日光刺眼,我也会背着日光站的,实在不须彭都督替我遮阳。”
彭平康笑了笑,侧身让出一条站道来,“孟抚台客气,这琅州的日头与定襄的不同,虽不刺眼但更较毒辣,若晒得久了,难保不会中了暑气。孟抚台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不妨往里面说话,我早遣人备了酒席,以慰孟抚台巡劳之苦。”
孟宁昂点了点头,一句客气话都没再多说,抬脚就迈开了步子,径直走到了彭平康的前头。
彭平康笑了一下,似乎不以为杵,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孟宁昂的后面,走到岔路口时,还抬手为孟宁昂指了一下方向,“孟抚台这边请。”
孟宁昂见状,不禁开口道,“彭都督不必如此退让,谦逊至此,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了。”
彭平康微笑道,“孟抚台宁以袖遮日,都不愿用我广德军的‘青凉伞’,我便知,孟抚台定是一位‘慎独’之君子了。”
孟宁昂笑了笑,道,“依我说,彭都督才是那‘诚于中,形于外’的君子呢。”
彭平康道,“孟抚台谬赞了,”他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而我身处此位,有时便不得不‘自欺欺人’,恶臭不闻,颜色不好,实在称不上‘自慊’二字。”
孟宁昂闻言笑道,“可我听说,琅州人最爱用香,瑁梁更有‘锦官城’之称,想来,彭都督素日在此处,也见不到什么‘恶臭’罢?”
彭平康笑了起来,“孟抚台是取笑我呢。”
孟宁昂亦笑道,“我怎敢取笑彭都督?”他顿了顿,又道,“再者,彭都督虽得琅州之幸‘不闻恶臭’,但总是不缺那‘好颜色’来瞧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