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温道,“好。”他的声音还是同方才一般淡漠,“父亲和五弟都不愿多理我,难得你还肯听我一言。”
徐知恭浅笑了一下,道,“因为大哥说得,往往都是对的。”
徐知温道,“难道,竟有人愿意听‘错’话吗?”
徐知恭道,“这倒不然,只是,”他顿了顿,叹气道,“大哥样样都想在众人前头,难免就显得大哥太过洞悉人心了。”
徐知温淡笑道,“我若懂人心,又哪里会在父亲和五弟面前说那些话呢?”
徐知恭轻轻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大哥对人心,是半懂不懂,可是,”他认真道,“大哥总在旁人面前装作很懂,因此……”
徐知温接口道,“因此,就总显得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对吗?”他说着,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旁人看我与五弟,便会觉得五弟更加坦诚磊落,是不是?”
徐知恭看了徐知温一会儿,道,“大哥是以为,五弟实则并不像他表面上一样坦荡么?”
徐知温道,“哦,不是,”他淡漠道,“五弟确实,和他面儿上一般蠢。”
徐知恭笑了起来,“既如此,大哥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徐知温道,“不是担心,”他道,“我只是疑惑。”
徐知恭问道,“大哥疑惑什么?”
徐知温道,“我是疑惑,为何在旁人眼中,我还不如一个蠢材可信?”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自然了,我只是打个比方。我不是说五弟是蠢材。”
徐知恭道,“对,五弟虽然蠢,但还不能称作是蠢材。”
徐知温斜了他一眼,道,“别再往五弟身上绕弯子了。”
徐知恭道,“好,好,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对大哥说,才能说得最明白。”
徐知温瞥了一眼被徐知恭拢在怀中的《汉书》,道,“或许,可仍以昔年诸臣拥汉宣帝为例,”他淡淡道,“霍子孟一言定乾坤,却不如丙定侯匿功护皇孙。”
徐知恭抿了抿唇,轻声道,“这例子不好,不怎么适合大哥。”
徐知温道,“那你举个例子罢,”他看向徐知恭,“举个合适我的例子。”
徐知恭想了想,道,“或许,可以昔年东汉时,魏文帝与陈思王夺嫡魏王世子为例。”
徐知温眉头一挑,露出了些微隐约的笑模样,“三弟是在说我‘矫情自饰’么?”
徐知恭见徐知温似乎高兴了起来,语气也跟着轻快了些,“我是说大哥‘允文允武’呢。”
徐知温终于笑了起来,“好,你且说你的例子就是。”
徐知恭低下头,将怀中的《汉书》复拿回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昔年魏武帝作魏王出征时,魏文帝及陈思王并送路侧,陈思王称颂功德,发言有章,左右属目,魏武帝亦甚悦焉。魏文帝文采不及,怅然自失,其幕友吴质耳语曰‘王当行,流涕可也’。及武帝行,魏文帝涕泣而拜,左右皆歔欷,于是众人皆以陈思王辞多华,而诚心不及也。”
徐知温闻言,轻轻地“嗤”了一记,道,“魏文帝御人以术,行事机巧,我实不能比。”
徐知恭哗啦啦地翻完书,又“啪”地一声合上,对徐知温笑道,“大哥坦荡如砥。”
徐知温扯了扯嘴角,道,“对,所以,我不懂人心。”他说着,低头浅笑了一下,又道,“不过这个故事,你也可以同五弟讲上一讲。”
徐知恭又拢起了《汉书》,应道,“好。”
徐知温道,“你讲的时候,最好解释得详细些,否则,五弟怕是听不懂呢。”
徐知恭抿了抿唇,迟疑了一下,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是觉得四皇子……”
徐知温接口道,“不,我并没觉得什么。”他顿了顿,又道,“我么,还是那个意见,若要效法伊霍故事,福嗣王是最佳人选。”
徐知恭有些疑惑,“可福嗣王如今纳了……”
徐知温摆了一下手,淡然道,“虽然父亲已然问过了两回,但我料想父亲心底并不笃定全信我的,三弟,你若能帮着在旁边多说上两句,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徐知恭觑了一眼徐知温的脸色,出声应了下来。
徐知温“唔”了一声,道,“对了,我听说,这次圣上派遣去各地方驻军巡访的抚台,是一位鸿胪寺少卿?”
徐知恭道,“是啊,”他又看了一眼徐知温,“就是那个孟宁昂。”
徐知温笑了笑,道,“是孟千驹啊,”徐知温笑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能让圣上不计前嫌地用他,倒是有几分本事。”
徐知恭也笑道,“可不是嘛,昔年圣上入宣政门时,其宗堂兄作的绝命词还言犹在耳呢。”
徐知温笑了一下,随口吟道,“‘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鸣呼哀哉兮庶不我尤’,”他吟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此人必定难缠。”
徐知恭道,“难缠倒也罢了,我怕就怕,这孟宁昂是……”
话没说完,徐知温就已然猜到了徐知恭的心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道,“这孟千驹定不是太子,或宋氏的人。”徐知温沉吟道,“我听说,他幼时失怙,继而失恃,靠生母两次改嫁,又改姓,才得以幸存至今,我料想,他蒙恩不易,除了圣上,断断不会再择他主。”
徐知恭道,“那大哥以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徐知温道,“有好有坏,”他顿了顿,道,“我想,彭寄安能应付得他来。”
徐知恭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徐知温继而淡淡道,“三弟,你素日胆子虽不可谓大,但也不算小,怎么今儿,被太子的一杯‘三勒浆’就唬得缩手缩脚了?鸿胪寺虽名掌理外国事,但九寺皆直控于圣上之下,如今情势尚不明朗,又有何可多虑呢?”
徐知恭一怔,下意识地拢了拢怀中的《汉书》,低声应道,“是,大哥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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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巫蛊事件几年不能结案。
到后元二年,武帝有病,来回于长杨、五柞宫,观望云气的星相客说长安狱中有天子气,武帝派使者分别通知京师诸官府对因巫蛊事件入狱的罪犯,不论轻重均处死。
内谒者令郭穰夜到郡邸狱检查,丙吉将狱门关闭,使者不能入内,曾孙赖丙吉得以保全。
后逢大赦,丙吉就车载曾孙送到祖母史良娣家。
《汉书》巫蛊事连岁不决。
至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狱系者,轻、重皆杀之
。内谒者令郭穰夜至郡邸狱,吉拒闭,使者不得入,曾孙赖吉得全。
因遭大赦,吉乃载曾孙送祖母史良娣家。
这个“曾孙”,就是后来被霍光立为皇帝的汉宣帝。
2《三国志·魏志·吴质传》裴松之注引《魏略》魏王尝出征,世子及临淄侯植并送路侧。
植称颂功德,发言有章,左右属目,王亦悦焉。
世子怅然自失,吴质耳曰‘王当行,流涕可也。’
及行,世子泣而拜,王及左右皆歔欷,于是皆以植辞多华,而诚心不及也。’
3《三国志》“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
4《明史》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成祖颔之。
至是欲使草诏。召至,悲恸声彻殿陛。
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
孝孺曰“成王安在?”
成祖曰“彼自焚死。”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
成祖曰“国赖长君。”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
成祖曰“此朕家事。”
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
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成祖怒,命磔诸市。
孝孺慨然就死,作绝命词曰“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鸣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时年四十有六。其门人德庆侯廖永忠之孙镛与其弟铭,检遗骸瘗聚宝门外山上。
这里要说明一点,《明史》的《方孝孺传》中,其实并没有明成祖诛其十族的记载,只是说方孝孺一家死绝,绝后,宗族亲友被连累诛杀的有几百人,但是没有明确说有“诛十族”。
《明史》孝孺有兄孝闻,力学笃行,先孝孺死。弟孝友与孝孺同就戮,亦赋诗一章而死。妻郑及二子中宪、中愈先自经死,二女投秦淮河死。
……而孝孺绝无后,惟克勤弟克家有子曰孝复。
……孝复子琬,后亦得释为民。
……孝孺之死,宗族亲友前后坐诛者数百人。其门下士有以身殉者,卢原质、郑公智、林嘉猷,皆宁海人。
而且最重要的是,明神宗的时候,就给方孝孺恢复名誉了,不但诏旨褒扬,还建录立祠,所以拿方孝孺被诛十族来黑明朝是站不住脚的。
《明史》神宗初,有诏褒录建文忠臣,建表忠祠于南京,首徐辉祖,次孝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