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承恩殿。
太子托着腮,正凝神看着面前的棋盘。
棋盘上的制式摆了许久,正是太子投子认输的那局棋。
太子定定地看了它好一会儿,接着,他放下撑腮的手,从一边的棋盒中拿起了一枚棋子。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轻微的钗环摇动与衣料窸窣,内侍小心翼翼地过来通报道,“主子,阮宝林来了。”
太子“嗯”了一声,将棋子重新放回盒内,道,“让她进来罢。”
阮氏进殿的时候,太子下意识地正了正头上已经很正的冠,见她道了万福,便让她免礼起身。
阮氏比太子年长四岁,笑起来活泼泼的,开了口的声线清脆得如同荒原上的百灵鸟,“殿下,”她看了一眼小几上摆着的棋盘,似乎毫不忌讳地微笑道,“您唤臣妾来,是邀臣妾下棋吗?”
太子朝她浅笑道,“是啊,”他说着,侧转过头,对着几上的棋盘轻声道,“孤不甘心,就这么投子认输了。”
阮氏笑道,“可臣妾对弈的本领,实不如宫内的‘棋待诏’呢。”
太子道,“无妨,”他又转过头来,对阮氏笑道,“有道是,‘宫棋布局不依经’,这宫里下棋,素来都是无甚章法的。”
阮氏慢慢往前跨了一小步,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分明,轻声应道,“‘巡拾玉沙天汉晓,犹残织女两三星’,”她又看向太子,柔声笑道,“殿下好雅兴,臣妾自当奉陪。”
太子看了看阮氏,忽而开口道,“你倒不劝孤去读书。”
阮氏一怔,尔后低眉回答道,“殿下在崇文馆读书,而臣妾身为宫妃,自不敢问内宫外事。”
太子轻轻笑了起来,他稍稍扬了扬手,道,“且坐罢。”
阮氏行礼道谢,缓步走到榻边坐下,悠然自若地从棋盘旁的棋盒里拈起一颗棋子,像方才的太子一般,开始打量棋盘上的局势。
太子看着阮氏蹙眉沉思的模样,突然又开口道,“其实,孤该早些召你来的。”
阮氏扬眉,就听太子继续道,“孤设此座,以待之久矣。”
阮氏笑着接口道,“臣妾于后宫,亦设此座以待殿下。”
太子把玩着手中的棋子,闻言一笑,似有感慨道,“……与你说话,真是容易多了。”
阮氏心念一转,隐约有些知觉太子话里的意思,她正思忖着该如何应答,就听太子又补充道,“难怪母后对你,一向青眼有加。”太子摩挲着手里的棋子,“听说,母后昨日特召了你去清宁宫?”
阮氏不多一个字地应道,“是。”
太子道,“不知所为何事?”
阮氏道,“是为殿下前几日写的一篇文章,”她说话的语气有些迟疑,似乎不明白为何太子迟迟不落一子,“母后召臣妾过去,问殿下近来都读些什么书。”
太子笑道,“那你必定答不上来了罢。”
阮氏有些羞赧地答道,“是,臣妾答不上来。”
太子复低下头去看棋盘,“然后呢?母后怎么说?”
阮氏道,“母后说,殿下该读一读《梁书》。”
太子抿了抿唇,不冷不热道,“是么?”
阮氏怔了怔,一个“是”字堵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没说出口。
太子抚着棋子圆润的轮廓,继续问道,“还有呢?还问了什么?”
阮氏这回没立刻作答,而是对着棋盘沉吟了片刻,斟酌着用词道,“母后还说,因着四皇子快要入学了,近来须要办的事多,恐怕无法多分神照拂殿下,让殿下小心保养,珍重自身。”
这几句话太子听得却很仔细,他细想了一会儿,追问道,“母后可有提及四弟?”太子说罢,似乎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太直接了,毕竟他和王杰平日里从不往来,于是他又补充道,“记得上回见四弟时,四弟对孤讷讷不言,腼腆得很,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阮氏回道,“母后说,四皇子虽开蒙晚,但幸得聪颖早慧,想来功课无碍,说不定,能早早赶上二皇子与三皇子呢。”
太子微微一挑眉,只觉得手心里的棋子被攥得发烫,“母后也道四弟早慧么?”
阮氏心里觉得异样,她入东宫以来,还从未见宋皇后和太子对那个四皇子这么关切过,这份异样使得她更加小心地斟词酌句起来,“倒也不然,母后只是说,四皇子早识得许多字,不该再读那些童蒙本了。”
太子神情微变,他看着棋盘,还是没落一子,“也就是说,母后以为,以四弟的聪慧,不该再读‘小学’,而是该直接入弘文馆念书,对吗?”
太子的这句话问得太直白,阮氏模模糊糊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并不敢多言,只是应道,“是啊。”
太子“哦”了一声,“那却难了。”他淡淡道,“弘文馆的功课虽不难,但四弟毕竟差了些年岁,经史不比童蒙,读通容易读懂难,恐怕四弟进了弘文馆后,费心劳力,伤了身体呢。”
阮氏附和道,“是,臣妾亦如此想呢。”她觑了一眼太子的神情,又补充道,“母后还与臣妾说笑呢,说二皇子听得四皇子早慧,嚷着四皇子是想到圣上要问他字义,因此早早背下了的,又说要去拿汉史难一难四皇子,看他究竟是不是真聪慧呢。”
太子微微一怔,反问道,“汉史?”他顿了顿,补充追问道,“前后二汉,将将四百年,可谓是源远流长,拿汉史去考四弟,似乎为难太过了罢?”
阮氏道,“殿下说得是,因此,母后吩咐臣妾说,希望殿下能对四皇子多加勉励,以……”她明显地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汉书》赐……”
话音未落,太子“啪”地一声将手上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上。
阮氏立刻闭上了嘴,低下了头,佯装去看棋盘。
少顷,太子才慢慢开口道,“为何偏偏要赐《汉书》?”他微笑道,“依孤看来,读史该读《史记》最好,所谓‘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盖是如斯。”
阮氏低眉道,“……依臣妾想来,母后有此吩咐,多因二皇子意图所测之汉史,不在《史记》中,故而……”
这时,太子轻轻笑了起来,他指了指棋盘,像是对阮氏,又像是对自己叹息道,“看,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