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的时候,安懋下了朝,来到了清宁宫。
安懋到达清宁宫的时间点相当微妙,向宋皇后晨昏定省的妃嫔们刚刚散去,此时宋皇后正细细叮嘱安文一些起居上的小事。
若是安懋不来,待宋皇后说完这两句话,安文就该立刻出发去弘文馆了,但恰在这时,安懋来了。
安懋来找宋皇后的理由显然是不少的,比如,就宫内中元节的活动事宜,帝后就能说上好一会儿的话,可今日见礼落座后,安懋却转向了安文,微微笑道,“朕有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安文站了起来,“是,儿臣也有时日未见父皇了。”
安懋道,“朕近来繁忙,未尝得空,不想今日倒巧,”安懋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宋皇后,宋皇后姿容依旧,端庄清正中透出一股子女性特有的温婉柔和,他转回视线,随口问道,“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
安文道,“近来宫中无甚大事,儿臣不过因循于弘文馆中读书罢了。”
安懋道,“说起读书,”安懋转向宋皇后,“太子新作的一篇功课倒有趣儿,其中一些观点,连朕都没听说过。”
宋皇后低眉道,“崇文馆的先生们教导有方,臣妾欣慰。”
安懋看了宋皇后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又面向安文道,“你近来读的是什么书?”
安文道,“《贞观政要》。”
安懋的表情松动了些,“哦,在读唐史。”安懋说着,露出一点儿笑来,“这本书,朕带你读过。”
安文应声道,“是,小时候,父皇带太子殿下与儿臣一起读过。”
安懋微笑道,“如今你重读此书,定有不少心得罢?”
安文行了半礼,“多是儿臣的粗陋浅见,不及父皇与太子殿下思虑深远。”
安懋道,“无妨,你且说说,读到哪里了?”
安文道,“卷九。”
安懋“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宋皇后,宋皇后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那就同朕论一论罢。”
安文行礼道,“是。”他直起身,“儿臣以为,《贞观政要》卷九中的《论安边》一篇最有可议之处。昔年李卫公大破突厥颉利,东突厥灭国,唐太宗获‘天可汗’之称,一时海内承平,四夷倾服。”安文说着,不禁扬起了嘴角,“唐高祖置酒故汉未央宫,命突厥颉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可谓是,‘胡、越一家,自古未有’……”
宋皇后拿起帕子作势虚掩着口鼻,轻轻咳嗽了一声。
安懋见状笑道,“皇后毋需如此,朕的二皇子自小就是这样好胜的性子,朕的儿子是什么样,朕心里有数,断不会因此责备于他。”
宋皇后放下帕子,敛了敛眉,道,“臣妾失态。”
安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示意安文继续说下去。
安文道,“是时,东突厥诸部落皆归降大唐,唐太宗便诏众臣议安边之策。温虞恭公请于河南处之,一则实空虚之地,二则示无猜之心;而魏文贞公却奏宜遣发之于河北,居其旧土,以为匈奴人面兽心,罔顾恩义,天性凶狠,强必寇盗,弱则卑伏,若以内地居之,数年之后,滋息过倍,居大唐之肘腋,将成心腹之大患。”
安文说到一半,不禁偷眼去瞟了安懋一下,安懋见状又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隐约透露出一丝安抚的意味,“此篇若与《春秋》、《左传》合读,体悟便将更深切些。”
安文附和道,“父皇说得是,《春秋》尝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故自古明王,化中国以信,驭夷狄以权。是以周室爱民攘狄,延八百之龄;秦王轻战事胡,四十载而绝灭;汉文养兵静守,天下安丰;孝武扬威远略,海内虚耗,虽悔轮台,追已不及。”
“唐太宗初不纳魏文贞公之言,置突厥旧部于内地,以中国之租赋,供积恶之凶虏,终致突利可汗阴结所部,夜犯御营,险酿大祸。”安文的语气不自觉地重了起来,“唐太宗因谓近臣曰‘中国百姓,实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
安文的话还没说完,安懋就道,“说得不错。”
安文一怔,随后立即闭上了嘴。
屋内静默了片刻,安懋才慢慢开口道,“明王创业,必先华夏而后夷狄,是以周宣薄伐,至境而反;始皇远塞,中国分离,此所谓,‘有罪而诛之,既服而存之’,”他看向安文,“这道理,还是你小时候朕同你讲的呢。”
宋皇后不禁握紧了手中的丝帕。
随即,就听安懋笑道,“这会儿又拿了这话出来,怎么,是以为朕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事体了吗?”
安文心下一松,抬头笑道,“儿臣许久不见父皇,心中想念,忆起幼时情形,恍如昨日,因而才向父皇提及此篇。”
安懋淡笑道,“果然,被朕猜着了。”
安文又是一怔,觉得安懋这句话似乎大有深意,但听来却实在平常,他一时琢磨不透,于是便不再多言,只附和笑着。
安懋又对安文笑了一笑,才道,“好了,时辰不早了,你该去弘文馆上课了。”
安文看了看宋皇后,宋皇后也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安文低头行礼道,“儿臣告退。”
安文走后,屋内又静了好一会儿,安懋复缓缓开口道,“《贞观政要》确为治政良书,不过朕以为,最值一读的,是其书之卷四。”安懋说着,转头去看宋皇后,“卷四中《太子诸王定分》那一篇,皇后亦是读过的,且不止一遍。”
宋皇后应道,“是,其章字字真言,臣妾时时谨记于心。”
安懋点了点头,似感慨道,“是啊,唐太宗贤明果决,权略善战,亦因家国事殊,伤感父子不得常相见矣。朕每读及此处,可谓是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
“昔魏武帝宠树陈思,及文帝即位,防守禁闭,有同狱囚,以先帝加恩太多,故嗣王从而畏之;汉窦太后骄恣梁孝王,封四十余城,苑方三百里,大营宫室,复道弥望,积财镪巨万计,出警入跸,小不得意,发病而死;宣帝亦骄恣淮阳王,几至于败,赖其辅以退让之臣,仅乃获免。”安懋语气淡漠,话音里却带有一丝警告的意味,“朕知道,皇后是向来不干涉前朝政事的,只是,这家事犹同国事,两者本密不可分,于教子一事上,皇后须得讷言敏行才好啊。”
宋皇后心头一紧,起身行礼道,“臣妾谨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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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资治通鉴》十二月,甲寅,上幸芙蓉园;丙辰,校猎少陵原。
戊午,还宫,从上皇置酒故汉未央宫。
上皇命突厥颉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既而笑曰“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
帝奉觞上寿曰“今四夷入臣,皆陛下教诲,非臣智力所及。昔汉高祖亦从太上皇置酒此宫,妄自矜大,臣所不取也。”
上皇大悦。
殿上皆呼万岁。
这里的“上皇”是指已经被篡位奉为太上皇的李渊。
2我个人认为,《论安边》是《贞观政要》中最有借鉴意义的一篇文章。
贞观四年,李靖击突厥颉利,败之,其部落多来归降者。
诏议安边之策。
中书令温彦博议“请于河南处之。准汉建武时,置降匈奴于五原塞下,全其部落,得为捍蔽,又不离其土俗,因而抚之,一则实空虚之地,二则示无猜之心,是含育之道也。”
太宗从之。
秘书监魏征曰“匈奴自古至今,未有如斯之破败,此是上天剿绝,宗庙神武。
且其世寇中国,万姓冤仇,陛下以其为降,不能诛灭,即宜遣发河北,居其旧土。
匈奴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强必寇盗,弱则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
秦、汉患之者若是,故时发猛将以击之,收其河南以为郡县。
陛下以内地居之,且今降者几至十万,数年之后,滋息过倍,居我肘腋,甫迩王畿,心腹之疾,将为后患,尤不可处以河南也。”
……自突厥颉利破后,诸部落首领来降者,皆拜将军中郎将,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余人,殆与朝士相半。
……凉州都督李大亮以为于事无益,徒费中国,上疏曰“臣闻欲绥远者必先安近。中国百姓,天下根本,四夷之人,犹于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
自古明王,化中国以信,驭夷狄以权。
故《春秋》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自陛下君临区宇,深根固本,人逸兵强,九州殷富,四夷自服。
……是以周室爱民攘狄,竟延八百之龄;秦王轻战事胡,故四十载而绝灭。汉文养兵静守,天下安丰;孝武扬威远略,海内虚耗,虽悔轮台,追已不及。
……近日突厥倾国入朝,既不能俘之江淮,以变其俗,乃置于内地,去京不远,虽则宽仁之义,亦非久安之计也。
每见一人初降,赐物五匹,袍一领,酋长悉授大官,禄厚位尊,理多糜费。以中国之租赋,供积恶之凶虏,其众益多,非中国之利也。”
太宗不纳。
十三年,太宗幸九成宫。突利可汗弟中郎将阿史那结社率阴结所部,并拥突利子贺罗鹘夜犯御营,事败,皆捕斩之。
太宗自是不直突厥,悔处其部众于中国,还其旧部于河北,建牙于故定襄城,立李思摩为乙弥泥熟俟利苾可汗以主之。
因谓侍臣曰“中国百姓,实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初不纳魏征言,遂觉劳费日甚,几失久安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