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绪虽然是个公子哥儿,但还未到完全五谷不分的地步。他深知农业乃是东郡之国本,因此一到郊外,他便透过车窗,仔细观察着一路经过的农田,却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农作物长势喜人,男人们辛勤耕作,孩童们在田间嬉乐,妇女们在河边浣衣,见到官车也并不害怕,甚至有胆大还朝这边笑着挥手。
走了好一会儿,周胤绪便有些纳闷,他不禁问道,“这一路走来,为何只见乡间和睦,百姓安居乐业,并未见两位大人所说之弊?”
不料,他这一问,问得宋圣哲尴尬了起来,范垂文也没立刻答话,少顷,才道,“周大人此刻所见农田,均处官道之旁,交通便利,自然富足。”
周胤绪皱了皱眉道,“果真如此吗?可既然因交通而富足,他们为何又用不起牛呢?”
宋圣哲干咳一声,“周大人,此间多为佃农,牛必是向田主所租用的。”
宋圣哲的语气让周胤绪觉得自己似乎问了个多余的蠢问题,但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官道之旁的大片良田,竟均由佃农耕种吗?”他惊诧地抬起头,“那此间的田主是何人?他拥地百顷,岂非已为霸一方?”
范垂文和宋圣哲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周胤绪好一会儿,发现周胤绪竟是真惊诧,不是假作势,宋圣哲才自失一笑,道,“正是在下。”
范垂文道,“宋大人虽拥田有地,但却未为霸一方,此事琅州乡民皆可为证。”他看了一眼周胤绪,认真道,“周大人若不信,此刻便可立即下车垂询。”
周胤绪一听就知道自己问错话了,连忙摆摆手,道,“我生于定襄城中,不懂乡间农事,两位大人莫要怪罪才好。”
宋圣哲道,“周大人并没有问错话,无须向我与范大人致歉。”他笑道,“官绅拥田有地,确有为祸乡里的隐忧。”
宋圣哲越这么说,周胤绪越要把话推回去,“我沿路所见,处处和乐,端的是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宋大人若是为祸乡里,耕地百姓如何会朝官车扬手致意?”
宋圣哲道,“周大人如此说,我便放心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被周大人参一本‘强圈民地,弄权横行’倒无妨,只怕周大人从此误解了我,生了嫌隙就不好了。”
宋圣哲话里的一个“无妨”和一个“不好”把周胤绪说得连连道歉,“我头一次见到乡间百姓,不免多有疑问,并非有意冒犯。”
宋圣哲见好就收,“不过周大人心有疑问,问出来也好。”他转头看着窗外的景色,“这些田地,有一多半是琅州百姓投献于我,我才不得不收。”
周胤绪方才是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现下宋圣哲刚挑明了“投献”,周胤绪就立刻反应过来佃农与征民夫之间的矛盾关系。他想了想,又看了一眼范垂文,显然,在“投献”问题上,范垂文和宋圣哲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周胤绪心念一转,便明白了此事的关窍,他赶紧又先夸道,“这必然是宋大人仁心的缘故。”
宋圣哲转回头来,笑了笑,算是默认这句夸赞,但是没接话。
周胤绪觉得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但是不敢问出来,正纠结间,就听范垂文道,“宋大人对佃农的仁善,琅州尽人皆知。比方就‘地租’一项,就奉行‘丰年不增’之策;‘劳役’方面,也只须佃农缴纳某样实物便可,并不苛剥;且铺路、办学、治河,对村民而言,可谓是善莫大焉。”
范垂文虽然是在夸,但是周胤绪却觉得不对头,宋圣哲做的这些事,似乎已经完全取代了官府在农村乡间的作用,如果人人都把土地投献给了宋圣哲这样仁善的官绅,那中枢的赋税徭役,又该从哪里出呢?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宋圣哲做得越好,不就显得官府做得越差吗?
周胤绪被心中的这两个问号给绊住了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于是只是笑。
宋圣哲观察了一会儿周胤绪的神情,开口道,“范大人谬赞了,若论起‘善’字来,琅州第一‘大善人’,该是文经登才对。”他意味深长地对周胤绪道,“这瑁梁城外官道旁的小小一片村落实在说明不了什么,周大人若有心,下回便骑马去琅州其他地方转转,这乡里村间的,哪个不称文经登一声‘文大善人’?”
听了宋圣哲这一句话,周胤绪就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范垂文和宋圣哲刚刚要套关于文一沾的话了。
但是有前头那一遭,周胤绪不敢立刻追问文氏在琅州的所作所为,只是不动声色道,“是吗?”
宋圣哲道,“当然,文氏所行善事数不胜数,琅州无人可及,周大人若有了雅兴,可亲赴乡间研问。”
范垂文看了宋圣哲一眼,道,“不过瑁梁府衙公务繁忙,待周大人有了闲暇,再说这话也不迟。”
周胤绪应道,“范大人说的是,体察民情虽要紧,但也不可妨碍了公务。”
宋圣哲道,“这是自然。”
话说到这里,车内气氛就有些紧张了,周胤绪又转过头去看车窗外的景象。
恰好此时车路过一片不怎么肥沃的田地,田间耕作的男人不但比刚才的少,而且个个看起来面有菜色,周胤绪心里正疑惑呢,范垂文便主动道,“周大人且看,琅州乡间自有田地的小农也不少。”
周胤绪想了想,不再贸然去探究乡村土地所有权的问题,而是换了欢快些的语气,换了个角度赞道,“见这田间作物,再瞧他们如此忙碌,想来今年定是丰年罢。”
宋圣哲道,“丰年何妨?”
周胤绪觉得宋圣哲话中有话,不禁又转过头去看他。
宋圣哲却不愿说下去,只是对周胤绪笑了一笑,“感叹而已,周大人且再侯一会儿,我们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