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景穿过垂花门,往后院走去,邰通跟在他后边,不再多说后院的一个字。
安景走得慢悠悠的,到花园的时候,还饶有兴致地转了一圈,采了簇玉簪花拿在手里,再朝周氏女所在的屋子走去。
刚靠近屋门,屋外守着的小丫头就对安景行礼,“嗣王爷。”
安景笑眯眯的,“周庶妃呢?”
小丫头道,“还没起呢。”
安景拨了拨花蕊,“哦,是么?”
安景不常来后院,小丫头唯恐安景这就走了,赶紧补充道,“庶妃昨晚练字读书到深夜,这才起晚了,奴婢这就进屋唤庶妃起身。”
安景顿了一下,没让小丫头进屋,而是问道,“她喜欢读书写字?”
小丫头一怔,下意识点头道,“是啊。”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往回找补道,“庶妃常读,不过《女训》、《女诫》、《女孝经》、《女论语》、《列女传》……”
安景笑着摆摆手,“我懂,我懂,她读的,都是女人该读的书。”
这时,屋里头的人似乎听到了屋外的动静,一个穿戴得稍好些的丫头从屋里出来了,见到安景,先是一愣,随后惊喜道,“嗣王爷来了?”她行了个礼,“庶妃已起身,正梳妆呢。”
安景点了点头,笑嘻嘻地推门进去了,邰通识趣地停在门口,没有跟进去。
屋内,周氏女正在梳妆,肩上搭了块小小的布,安景知道,这是为防头油滴落在衣服上。
他也不用避什么嫌,绕过屏风就站到了周氏女身后,梳发的丫头见安景进来了,手上的动作又快了两分,很快就梳好了发髻,行礼退了出去。
安景笑着上前,按了按周氏女的肩膀,“唉,别动,我再给你插支簪。”
说着,他把手中的玉簪花,插进了周氏女的发髻,还替她扶了扶一旁的步摇,再伸手抽走了搭在周氏女肩上的那块布,对着镜子笑道,“好看罢?”
周庶妃没露出什么惊喜的表情,只是温婉一笑,低了低眉,“好看。”
安景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他微微退后半步,周氏女便站起来朝他行了个礼,“妾身给嗣王爷请安。”
安景道,“免礼。”他又笑道,“你给我煲了汤,我自然要送你花,你不必再多礼了。”
周庶妃一顿,道,“是。”
安景拉过她的手,“你我头一次相见时,我正做活儿呢,太匆忙了,这回我穿戴整齐了来,你再仔细瞧瞧我罢。”
周氏女这下是真没料到安景会这样对她说话,不由抬起头来打量了安景一番。
安景又道,“听说,你喜欢读书写字?”
周庶妃赶紧道,“是,闲暇时消遣而已,不过是读《女训》……”
安景接口道,“……《女诫》、《女孝经》、《女论语》、《列女传》……”他捏了捏周氏女的手,佯作着压低声音道,“你喜欢读什么就读什么,不必瞒我。”
周庶妃低头不语。
安景道,“反正,我也不爱读书,那些书搁我的架上,也是可惜,你要想读,我就遣人把我前院书房的书搬来给你,好不好?”
周庶妃开口道,“妾身不敢欺瞒嗣王爷。”
安景抿了抿嘴,放开了她的手,“好罢。”他嘟囔道,“我只是希望你高兴。”
周庶妃微微一凛。
安景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看出来了,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嫁给我,更不喜欢嗣王府。你给我做汤,邀我用膳,讨好我,是因为你不得不这么做,而不是真心愿意和我亲近。”
“你爱读书写字,心气儿就高,作了嗣王庶妃倒也罢了,但是在家时,必定早听说我不学无术,连弘文馆的学也不去上,只会做些,”安景顿了顿,“用读书人的话来说,做些‘奇技淫巧’。”
“你心里,未免就有些瞧不上我,对不对?”安景见周氏女想开口说什么,立刻截住话头,“唉,我知道,你就想劝我读书,是罢?我不读书,无论再作些什么,你都不会喜欢我。”
“就像今儿我送你花,你也只是觉得意外,心里说不定还会觉得我不务正业,好色纨绔,不堪大用罢。”安景了然地一笑,“我早料到你会这么想,因此我来时,还特意背了诗呢。”
安景微微笑着,随口吟道,“‘瑶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遗簪幻作花’。”
周庶妃轻声接道,“‘万斛浓香山麝馥,随风吹落到君家’。”
安景赞道,“你果然爱读书,读得比我好呢。”
周庶妃抬起头,见安景面色诚恳,心下动容,伸手扶了扶安景插到她发间的那簇玉簪花,“嗣王爷以此‘江皋玉佩’赠之,妾身自然感念嗣王爷恩慕。”
安景嘻嘻笑道,“那明儿,明儿我就把我书房里的书搬来给你挑,好不好?”
周庶妃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安景又拉过她的手,“你昨儿写的什么字,可容我瞧瞧?”
周庶妃道,“妾身只是临摹法帖罢了。”
安景拉着她的手,往屋里的书桌走去,“什么法帖?”
周庶妃道,“《淳化阁帖》。”
安景道,“正好,我那儿有一‘淳熙修内史本’,明儿你就拿去。”
说着,两人走到了书桌旁,安景看了一眼桌上的那篇字,嘴角往下沉了沉,面色不变,“你昨儿摹的是《陆女帖》?”
周庶妃温声道,“是,晋康帝的《陆女帖》。”
安景“哦”了一声,“舞文弄墨的事儿么,我不懂。”他抓着周氏女的手摇了摇,嬉笑道,“我只觉得,女子写字时露出的那一截儿手腕子挺美的。”
周庶妃若有所思地看了安景一眼,低眉道,“嗣王爷既这么说,不如,妾身这就来写个字?”
安景放开周氏女的手,道,“好啊。”
周庶妃行了半礼,便真挽了挽袖子,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子,另铺开了纸,朝安景羞涩一笑,写了一个“天”字。
安景平静道,“哦,是个‘天’字。”
周庶妃轻声道,“嗣王爷,妾身写了两个字。”
安景一怔,周庶妃接而道,“妾身写了一个‘工’字,和一个‘人’字。”
“这‘工’字在上,‘人’字在下,妾身写字时,将‘工’中间的那一竖,与‘人’的那一撇连写了,嗣王爷才觉得,这是个‘天’字呢。”周氏女温柔道,“嗣王爷且再细瞧瞧,看这究竟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
安景冷笑一声,“不用瞧了,我早看明白了,你是在说我不上进,连字也不识呢。”
说罢,安景就甩手往门口走去,边走边喊,“邰通!我不在这儿用早膳,把膳摆到前院去!”
安景自顾自地推开门走了出去,连自己身后的周氏女没按规矩行礼道辞也不顾了。
安景出了屋门,一步没停,径直往前院走去,邰通跟在他身后,还是不说后院的一个字。
直到穿过了垂花门,安景才开口道,“我方才答应她了,明儿把我书房里的书给她挑了爱看的去,你可别忘了啊。”
邰通道,“嗣王爷放心,奴才定会把这事儿办得让周庶妃开开心心。”
安景斜了他一眼,“你成心刺我,是罢?”
邰通道,“奴才不敢。”
安景平了平气,“好,我算是领教了,这后院啊,是女人的地盘。下回,我再不往她那屋里去!”
邰通道,“嗣王爷,您在这府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何必为了讨好人而委屈自己呢?”
安景又斜了他一眼,“我讨好谁了?”
邰通讪笑道,“奴才失言。”
安景又一甩袖子,“哼”了一声,“对了,你给她送书的时候,千万记得,可别把我书桌上那淳熙修内史本的《淳化阁帖》也送过去。”他嘟着嘴,“那本法帖是小时候皇兄送我的,我宝贝着呢,你得把它单放在一边,可别混了,一齐给她了。”
邰通忍着笑,“是,奴才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