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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节
    又有一个三十多岁,身穿蓝色劳动布的白净男子爬在那观音像的莲花座上,正慷慨激昂,振臂大呼:“一切牛鬼蛇神都是反动派,今天咱们就叫它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下面另有七八个男女,手中或持短棍长棒,或携铁铲铜勺,男的磨拳霍霍,女的又兴奋又害怕……
    “阿弥陀佛……”天然禅师突然高诵佛号,声震殿堂,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目光转向天然禅师。
    天然禅师悲叹道:“世人有罪,与菩萨何干?救苦救难,大慈大悲,也算反动?”
    “老和尚,我们找了你一早上,还以为你跑了!”站在莲花台上的白净男子瞧见天然禅师,神色大喜,也不管天然禅师说的话是什么,便从那莲花台上一跃而下,道:“你没跑最好!今天就由你亲自来打碎这泥菩萨!”
    天然禅师浑身一颤,那白净男子已经把一柄榔头塞到天然禅师的手里去了。
    天然禅师茫然接着,那白净男子说道:“你得自己解放你自己的灵魂!你要自己割掉你的封建尾巴!这样对你才更有意义!”
    天然禅师的身子晃了晃,颤声道:“你,你们真的不怕报应?”
    “放屁!”白净男子勃然大怒,骂道:“什么报应?!要是有报应,就报应在老子的身上!有本事现在就报应!呸!我就不信这狗屁泥捏的东西,能把我怎么样!它不是救苦救难吗?它现在能救自己吗?”
    白净男子骂着,从旁边一人手中夺过来一根木棍,朝着那观音像手里所持的玉净瓶便抡了上去。
    “呼!”
    天然禅师身形急晃,一闪念间,便握住了那棍子,道:“不可!这羊脂玉净瓶,是真的美玉所造!那是千年前的宋帝所赐,是大宝禅寺的镇寺之宝!大宝禅师所谓大宝,便是得名于此!”
    我这才留意到那观音像手中的羊脂玉净瓶,果然质地透亮,白洁无暇,晶莹玉润,非是凡物。
    “这菩萨像是至宝!你瞧她的一双眼睛,也黑漆漆的透亮。”叔父在旁边低声说道:“那是两颗宝石嵌上去的,还有她的发簪,也是金玉所造……”
    那白净男子听见玉净瓶是宝物,愣了一下,便叫道:“把瓶子取下来,那是人民的财产!”
    早有几个人一拥而上,爬上莲台去拿瓶子。
    玉净瓶是被托放在观音像手掌上的,并不难取。一个男子把玉净瓶拿下,放在手中,摩挲起来,片刻之后,喜道:“是玉瓶!”
    旁边几个人都伸手讨要,轮流把玩。
    躺在地上的小沙弥大声叫道:“你们亵渎了菩萨,以后是会下地狱的!”
    “迷信!顽固不化!”一个男子使劲踹了那小沙弥几脚,骂道:“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狗屁地狱?!”
    小沙弥敢怒不敢言。
    我心中怒气翻滚,待要上前说话,叔父却拉我了一把,低声道:“先不忙管闲事。瞧瞧天然老和尚到底能忍到啥么时候。”
    我看了看天然禅师,他面如死灰,却不敢上前阻拦,只是手持念珠,反复的拨弄,嘴唇嚅嗫动个不停,不过声音极其微弱,听不到他在念叨什么。
    “老和尚,快点!”那白净男子再次催促天然禅师,道:“快点动手,把这泥菩萨给砸了!”
    天然禅师摇摇头,道:“不可作孽,不可作孽啊……”
    “你到底砸不砸?!”白净男子显然是这群“革命分子”的头目,要树立自己的威信,天然禅师几次三番不听他的话,让他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因此十分恼怒。
    天然禅师又摇了摇头,道:“这位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快快悔改,菩萨或许不会降罪于你的。如若不然,恐怕……唉……”
    “扑哧……”
    旁边有个女青年忍不住笑出了声,道:“刘解放施主,老方丈下面就要劝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哈哈……”周围别的男女也都哄笑起来。
    我虽然对这群男女十分不忿,但是也忍俊不禁,天然禅师对这种人说这种话,无异于对牛弹琴。
    但天然禅师实在老实,完全听不出来那女青年言语中的揶揄之意,反而对她大为感激,当下“阿弥陀佛”了一声,然后说道:“看来这位女施主是有慧根的人,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的,善哉善哉……”
    那女青年抿嘴说道:“哎唷,那像我这么有慧根的人,是不是得去做尼姑啊?”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天然禅师却一本正经的说道:“其实,只要一心向善,在哪里都能修行,不必非要去做尼姑。”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那女青年更是笑得脸面通红。
    那叫做刘解放的白净男子终于忍耐不住,怒道:“老和尚,严肃一点!干什么呢!?你要是再不砸这泥菩萨,我就把你抓起来,送到监狱里去!”
    “阿弥陀佛!”天然禅师道:“贫僧又没有犯什么罪,你怎么能把贫僧送到监狱里去?”
    “你怎么没有犯罪?你犯了流氓罪!”刘解放指着那女青年,道:“你刚才就在调戏这位女同志!”
    “呸!”那女青年啐了一口,脸色微红,道:“刘解放,你少拿我开涮!”
    那女青年面目艳丽,颇有几分颜色,刘解放对她似乎也有些敬畏,见她神色不然,当即讪讪的一笑,道:“卫红,这老和尚确实不正经嘛——你到底砸还是不砸?!”最后一句是朝天然禅师吼去的。
    天然禅师顽固的摇了摇头,摆出一副誓死捍道的神情,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贫僧宁死不作孽!”
    刘解放彻底怒了,朝着众人大叫道:“快点把这顽固不化的老流氓花和尚给我抓起来!”
    几个男青年齐齐应声,然后一拥而上,按住了天然禅师。
    天然禅师双臂一振,那几个男青年各自“哎呀”叫唤,忙不迭的放手,有人叫道:“这老流氓身上有电!电到我了!”
    “我也被电到了!”
    “老流氓要行凶啊!”
    “……”
    我心中暗暗好笑,泥人也有几分土性子,看来天然禅师终究还是忍不住要动手了。
    那刘解放脸色微微一变,把手往腰上一摸,抽出来一支来,指着天然禅师的头,声色俱厉道:“老和尚,你敢反革命吗?!”
    天然禅师瞧了瞧那,叹息一声,不敢吭气。
    “抓起来!”刘解放再次叫嚣。
    几个男青年扑上来按住天然禅师,天然禅师这次不再反抗了。
    我瞧了瞧那,又看了看叔父脸颊上被朱端午用打出来的伤痕,想起来夜里在地窖中的危险,不由得暗暗心惊:如果这群人手里都有,那可就麻烦了。
    环顾诸人,好在只有刘解放身上配了一把,别的“革命分子”腰上似乎都没有家伙儿。
    很快,天然禅师就被捆了起来,丢到一旁。
    刘解放举着,耀武扬威道:“老和尚顽固不化,小和尚也是一群糊涂蛋,那咱们今天就当着他们的面,叫他们看看什么叫破除迷信!他们不是说会有报应吗?狗屁!”
    骂声中,刘解放一抬手,“嘭”的一朝那观音菩萨像身上打去!
    事发突然,没有防备,连我都被吓了一跳,那几个女青年更是发出阵阵尖叫,观音菩萨像身上已然多出来一个黑洞,还冒出一丝青烟。
    “菩萨恕罪啊!”天然禅师哀嚎一声,瘫在地上,闭上了眼睛,两行浊泪滚滚而落。
    “怎么样?!”刘解放得意洋洋,环顾众人,道:“怎么没有报应?报应在哪里?什么观音菩萨,这就是一堆烂泥!”
    说话间,刘解放“嘭”、“嘭”、“嘭”,连打三,在观音像上打出了一排孔。
    刘解放“哈哈”大笑道:“报应呢?报应呢!”
    突然间,一道黑影从空中扑落,“砰”的一声,劈头盖脸砸在刘解放身上,刘解放惨呼一声,仰面而倒!
    众人齐声惊叫,原来是那观音像旁边的善财童子泥塑从神坛上震落,砸在了刘解放的身上!
    第117章 禅院红劫(十一)
    几个男青年慌忙上前,把压在刘解放身上的善财童子泥塑给抬了起来,去看刘解放的伤势。
    刘解放的脑袋上鲜血淋漓,额头上被砸了个洞,看来是伤的不轻,不过他倒是性子强悍,嘴里咒骂个不停。
    卫红等女青年都神情惊愕,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那几个被按在地上的小沙弥却个个喜形于面,如果不是怕再遭毒打,恐怕早已经大声喝彩了。
    “阿弥陀佛!”天然禅师以为是菩萨显灵了,面有得色,道:“刘施主,这就是菩萨对你的小小惩戒,快快住手。否则,追悔莫及!”
    他们都深信这突发的事故是冥冥之中的现世报,可是我就站在叔父旁边,只有我瞧见了这不过是叔父的一点小动作。
    刚才,就在刘解放开的瞬间,叔父一弹指,打出了一粒石子,斜向击在了善财童子泥塑后面的墙壁上,又反射回来,弹中了善财童子泥塑的后脑——由此,善财童子泥塑才会突然倒下,并精准无误的砸在了刘解放的身上。
    “没砸死这小兔崽子也算是他走运了。”叔父在一旁冷笑着低声说道。
    没闹出人命,又惩戒了刘解放,我也觉得十分解恨。
    “快点把我扶起来!”
    刘解放一手捂着额头,一手从地上捡起,在众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那屹立不动的观音菩萨像,又看了看善财童子像,目光微微闪动,顷刻间竟又变得狠戾起来。
    “巧合!意外!”
    刘解放指着善财童子泥塑,恶狠狠的叫道:“这泥人放的不稳,被声震动了,所以才会摔落!这又有什么稀奇的?为革命事业而受一点小小的皮肉之伤,那是我的光荣!我连牺牲都不怕,还会怕流一点血吗!?你们怕吗!?”
    刘解放慷慨激昂的环顾众人,在扫过我和叔父时,略显诧异,但并未多做停留,想必是把我和叔父当做是围观的群众了。
    他的随行众人都默不吭声,那几个女青年的脸色更是难看之极。
    昨天夜里,我和叔父就已经听见夜不能寐的她们在唱歌鼓励自己,而今发生这种事情,对她们自己而言,不管是意外,或是巧合,又或者是冥冥之中的其他缘故,恐惧总归是难免的。
    其实,她们自己也该清楚,刘解放的行为,与其说是破除迷信,不如说是宣泄淫威,总之,绝非正义。
    这座大宝禅寺,这座殿堂,包括这里的观音菩萨像,说到底确实是被人摆放在神坛上的泥塑木雕,是被人为神话了的象征物。
    它究竟有没有救苦救难的本事,有没有大慈大悲的心肠,我无法肯定,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这是千千万万个向往美好生活之人的共同信仰。
    刘解放要毁的自不是泥塑木雕,而是约定俗成的公序良俗,他伤的也不仅仅是沙门修行者的心,而是大多数国人向善的良心。
    若是对上天,对生命,还稍存些许敬畏之心,便不会像刘解放这般肆无忌惮。
    无知者才无畏,无畏者也最可悲。
    或许是因为性别的关系,大多数女性心思细腻谨慎,也比男人更胆小。卫红已经开口说道:“刘解放,我看你的伤挺严重的,要不先去包扎一下伤口?”
    “你们谁有手绢,借我用一下。”刘解放看向那几个女青年。
    有两个女青年从兜里掏出手绢递给了刘解放,刘解放把额头上的伤口缠住,模样滑稽又狰狞。他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厉声道:“********!一切革命工作都不能半途而废,必须进行到底!”
    刘解放举着,突然走向了天然禅师,天然禅师木然的看着他,直到他临近,天然禅师才摇头叹息道:“你的戾气太重了,这样不太好。”
    “闭嘴!”
    刘解放狞笑一声,道:“老和尚,我现在打死你,你的菩萨能现身救你不能!?”
    天然禅师不语。
    刘解放得意道:“如你的菩萨果能现身救你,那就说明我错了,如果不能,那就说明我是对的,你是迷信!”
    “什么是迷信,什么不是迷信?”天然禅师道:“迷信和迷不信又有什么区别?我说这世上有菩萨,你以为我是迷信,你说这世上没有菩萨,我以为你也是迷信。无非是我迷信有,而你迷信没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