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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准备午饭吧。骆少华无奈地拍拍手,扫了一眼挂钟—妈的,才九点。
    他在干什么?
    这个念头一下子跳进骆少华的脑海里。
    在出院之后的这段日子里,林国栋的生活还算规律:上午基本待在家里,下午一点左右出门,在市区内闲逛,买一些报纸杂志,傍晚买菜回家,晚十点左右就寝。偶尔会在晚上去逛逛商场,消费很少。不过,他现在可以很熟练地使用自动售货机、atm机之类的设备。而且,他的表情和姿态已经放松了很多,相较于刚刚出院时的僵硬和紧张,林国栋现在很像一个赋闲在家、与世无争的温顺老头。
    骆少华有时也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他,真的“治愈”了吗?
    在安康医院里与世隔绝的那些年里,他心里的那头怪兽,难道也被电击器和束缚衣杀死了吗?
    骆少华苦笑着摇摇头。在确定他完全无害之前,自己绝对不能放松警惕。
    正想着,卧室的门开了,金凤慢慢地走了出来。
    “醒了?”骆少华马上站起来,迎过去。短短的几步路,金凤却仿佛耗尽全力一般,刚刚碰到骆少华的胳膊,就一头跌进他怀里。
    骆少华要扶她坐下,金凤却张开双臂抱住他,低声说:“别动。”
    他乖乖地照做,抱着妻子,一动不动。很快,骆少华就感到金凤额头沁出的汗水已经浸湿了自己的胸口。他抽出一只手,轻轻地在她的头发上抚摸着。金凤显然觉得很舒服,调整了一下头的位置,让脸颊更深地埋进他的怀里,同时发出一声类似呢喃的轻吟。
    她心里清楚,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并不完全属于她,而是属于街头,属于黑夜,属于钢铁和鲜血,属于那些失常、扭曲的面孔。在他脱下制服以后的那段日子里,她一度以为终于可以彻底拥有他,直到那个早上。
    金凤睁开眼睛,看着沙发背后那个黑色的帆布双肩包。她憎恨它,同时也明白,那是植根于男人的一部分。即使他老了,不再追赶和搏斗,乐于应付柴米油盐,然而,在他血液里的某种东西,还是会被轻易唤醒。
    金凤扭过头,深吸了一口男人身上的味道。
    “有事要做吧?”
    良久,才听到男人闷闷地回应:“嗯。”
    金凤从男人怀里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写满歉疚的脸,笑了笑。
    “去吧。”
    半小时后,骆少华爬上绿竹苑22栋4单元的4楼缓台,略略平稳一下急促的呼吸,接着爬完余下的台阶。
    走廊里静悄悄的。骆少华轻手轻脚地走到501室的门口,小心地把耳朵贴在门上—脑白金的广告—他正在看电视。
    骆少华擦擦已经流到眉毛上的汗水,抬头望向墨绿色防盗门的右上角,那条粘连着门板与门框的透明胶带还在,看来这家伙昨晚没出去。
    他稍稍安心,轻手轻脚地下楼。
    来到园区里,他看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树和枝叶落尽的花坛,有点儿犯难。没有了桑塔纳车的掩护,想在暗处监视林国栋实在是太难了。骆少华四处望望,只有自行车棚东侧的围挡还能暂时做个藏身之处。
    他抬脚走过去,费力地穿过一排自行车,因为心急,跨越一辆童车的时候还被车把戳了一下腹股沟。一边小声骂着,一边揉着裤裆,骆少华躲到围挡后面,稍稍蹲低了身子。
    蓝色塑料围挡的面积不足一平方米,并不能完全隐蔽自己,好在这个地方并不起眼,如果不是特别注意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
    骆少华看着4单元的门口,抽出一支烟点燃。
    渐渐地,在赶路与爬楼中升高的体温被寒风席卷殆尽,汗湿的后背开始变得冰凉。骆少华微微发起抖来。他小幅度地跺着脚,取下双肩包,拿出一个保温杯。
    一口热乎乎的咖啡下肚,身上顿时暖和了不少。骆少华品咂着嘴里的滋味,一丝笑容浮上嘴角。那是他临走前,金凤给他冲好,又塞进包里的。她只是叮嘱他要照顾自己,早点儿回家,别的一概没问。
    这女人。
    骆少华又向小楼望去,心里生出隐隐的期待:这件事,快点儿结束吧。
    只是,怎样才算“结束”呢?
    十二点五分,林国栋下楼了。
    和往常一样,他先把垃圾袋丢进路边的铁桶里,随后向两侧张望一下,整整围巾,抬脚向园区外走去。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楼后,骆少华才钻出围挡,磕磕绊绊地穿过成排的自行车,尾随而去。因为在寒风中站立的时间过长,双脚早已又麻又僵,最初的几步,骆少华走得踉踉跄跄。好在林国栋的步速并不快,走出园区后,骆少华轻易就盯上了他。
    今天林国栋没有选择去坐公交车,而是沿着马路一直向西走。骆少华用街边的路牌和行人作为掩护,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半小时后,林国栋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骆少华开始觉得奇怪:这家伙今天要去哪儿?又走了一刻钟左右,林国栋径直进了地铁二号线的红河街站,骆少华才明白他的意图。
    这王八蛋,还挺赶时髦。
    c市共有两条地铁线,全部竣工交付使用不过是近三年的事情。这对于林国栋而言,无疑是“新鲜事物”之一。
    林国栋也的确对地铁充满兴趣。下了扶梯之后,他并没有急于进站,而是细细地打量着自动售票机和安检仪,最后站在地铁线路图前认真地看了许久。选定目的地后,他又回到自动售票机前,研究一番后,买票进站。
    看着他消失在闸口后,骆少华在售票窗口买了全程票,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地铁站内的环境让林国栋更加好奇,不住地东张西望。电子显示屏、塑料护栏,甚至候车长椅都能让他饶有兴趣地看上半天。列车呼啸而至的时候,他显得有些紧张,最后笨拙地夹在上车的乘客中,登上了地铁。
    虽然不是交通高峰期,车厢内仍然很拥挤。骆少华站在下一节车厢的连接处,透过人群的缝隙,静静地看着他。
    林国栋则一直看着窗外,偶尔抬头看看车门上方的到站信息。骆少华暗自揣摩着他的目的地,却发现直至终点,林国栋依然没有出站的意思,而是转而乘坐了另一方向的地铁。
    要原路返回?骆少华心里纳闷,也跟着他上了车。
    两个人相隔十几米,林国栋始终没有向骆少华的方向看一眼,像个最普通的乘客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随着列车的行进轻轻地摇晃着身体。
    一路平安无事。林国栋又坐到二号线的起点,再次登上反方向的列车。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坐完全程,而是在转乘站人民广场站换乘了一号线。
    接下来的行程和之前一样,林国栋完完整整地坐完一号线全程,下午三点左右,在医科大学站下车出站。
    骆少华已经大致猜出林国栋的想法:他仍然在熟悉这全新的城市生活,努力地拉近自己和这个时代的差距,并试图彻底融入普通的人群中。
    而且,林国栋接下来的行程,验证了他的推断。
    医科大学毗邻本市最大的电子产品市场。林国栋在这条充满现代科技气息的街上来回走了一圈,最后走进了一座专营各品牌电子产品的商厦。
    进入卖场,别说林国栋,即使是骆少华也觉得眼花缭乱。各色台式电脑、笔记本、平板电脑以及软硬件、复印机、扫描仪琳琅满目。无数台显示器里同时播放着音视频,混杂在一起,令人满眼满耳都是炫目的画面和杂乱的声响。
    林国栋站在各家商铺前,一时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这个年龄的顾客,也很难引起业务员们的兴趣,只是懒洋洋地向他推荐了几款收音机和随身mp3播放器。这些货品显然不是他的目标,林国栋只是简单看了一下就转身离开。
    稍稍犹豫后,他径直进了最近的一家电脑专营店。骆少华看看店里的商标,心里暗暗好笑。果真,林国栋浏览了一圈后,就惶惶然地跑了出来,还回头瞧瞧霓虹招牌上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摇了摇头。
    不过他没有放弃,环视四周后,又进了一家国产电脑专营店。进店后先看价签,感觉可以接受,就耐心地逛了起来。很快,导购员上前提供咨询服务。骆少华躲在十几米开外的一面柜台后,佯装在挑选键盘,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在林国栋和导购员的交谈中,主要是对方在问,而林国栋的回答很少。从林国栋笨拙的词句及不断辅助的手势来看,他在向导购员描述自己对产品的要求。而他的要求显然是比较低的,导购员很快就指定了几台电脑供他选择,并向他介绍使用方法。林国栋听得很认真,不住地点头,之后又指着电脑说了几句,似乎在提出某种请求。导购员爽快地答应,启动了其中一台笔记本电脑,操作了一番,林国栋俯身看着显示器,不时询问,还亲自拿起鼠标单击了几下。从他脸上的光影变化来看,某个程序被他启动了。这让他感到非常惊喜和满意,当下就掏出钱包,数出一大沓百元钞票。
    十几分钟后,林国栋一脸期待地拎着装有笔记本电脑的纸盒走出了商场。他没有去搭乘地铁,而是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似乎想早点儿回家摆弄这个新“玩具”。
    下午六点十五分,林国栋返回绿竹苑22栋4单元501室,当晚再没有出来。
    骆少华在楼下监视到晚十点左右,饥饿加疲劳已经让他无法再坚持下去。为了保险起见,他爬上对面那栋楼,从楼道窗户里窥探林国栋家里的情形。在望远镜里,能看到他坐在书桌前,捧着电脑的使用说明书在细细研读。面前的纸盒已经打开,但是电脑尚未取出。林国栋戴着眼镜,读几行说明书,就看看电脑,看上去非常耐心。
    还真他妈好学啊。骆少华暗骂一声,放下望远镜。对面那个老头完全是一副无害的样子,这让他心中回家的冲动更加强烈。
    今天到此为止吧,那电脑够他玩一阵了。
    骆少华慢慢地下楼,感到胃里已经饿到发疼。走出楼门,他迫不及待地向园区外走去。刚迈出几步,他就停了下来,咬咬牙,转身向22栋走去。
    轻手轻脚地爬上5楼,骆少华扫视四周,确认安全后,他拿出手电筒,一边留神听着铁门内侧的声音,一边踮起脚尖,从门框上撕下那条透明胶带。紧接着,他用嘴咬住电筒,从背包里拿出一卷胶带,撕下一段,在断口处用别针刺出四个小孔。做好记号后,他把它粘在原处,关掉手电筒。
    周围陷入一片黑暗。骆少华盯着眼前的铁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转身下楼。
    一门之隔的另一侧,林国栋放下说明书,眼睛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的光。他搓搓手,小心翼翼地把电脑从纸盒里拿出来,轻手轻脚地放在桌面上。随后,其他配件也被一样样从纸盒中取出。
    “好……电源线……电源插孔。”林国栋轻轻地念叨着,将电源线和电脑连接好,“然后……插座。”
    电脑打开。他拿起鼠标:“usb接口。”
    第一次插入失败,那个扁平的小金属接头无论如何也插不进电脑里。林国栋不敢硬来,生怕弄坏了这个花了他四千多块的宝贝。想了想,他又仔细看了看鼠标线,掉转了方向—成功!
    他打了个响指,心里琢磨着下一个步骤,却发现自己已经忘了。拍拍脑袋,他拿起说明书,查找一番后,按下了电脑上的电源键。
    硬件启动,伴随着几不可闻的嗡嗡声。显示器亮起来,悦耳的开机音乐后,一排图标出现在屏幕上。
    林国栋兴奋起来,他操起鼠标,将那些罗列于桌面上的快捷方式挨个打开。鼠标清脆的点击声让他心旷神怡。懵懵懂懂地“查看”了这台电脑后,他打开了word软件。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复习了一下午汉语拼音。调出拼音输入法,他小心地按动着键盘,足足半分钟后,空白的word文档中出现了“林国栋”三个字。
    他呵呵地笑起来,环顾四周,似乎想找个人分享这成功的喜悦。尽管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然而这三个字无疑是给他莫大的鼓励。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他完完整整地在电脑上敲出了《沁园春·雪》。
    时值深夜,林国栋的兴致却丝毫不减,一直在电脑前不停地操作。最后,他看着电脑桌面上ie浏览器的快捷方式,知道要将这台电脑充分利用起来,还有许多事要做。
    出院的这段时间里,他从电视机和广播里知道了“互联网”这个词。那是他重返人间的“快捷方式”。打开这扇“windows”,全天下就在眼前。
    他带着无限爱惜与崇敬的表情看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这世界的变化让他折服,让他嫉妒,更让他深深地憧憬。
    这世界,多美好。
    第十三章 过年
    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到了。
    魏炯以手托腮,静静地看着窗外。刚刚下过一场雪,眼前都是炫目的白。灰褐色的树点缀其间,配以远处颜色暗淡的高楼,仿佛巨大的水墨画一般。
    越来越低的气温也意味着另外两件令人愉快的事:春节和寒假。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没答完的同学抓紧时间。”
    监考老师的提醒暂时将魏炯的思路拉回来,他草草看了看试卷,觉得及格没什么问题,就收拾好文具,交卷走人。
    天很冷。魏炯缩着脖子走回宿舍,发现大部分舍友都开始整理行装了。期末考试已经结束,家住外地的同学们个个归心似箭。来自本市的魏炯不急着回家,就帮忙打包行李和书刊。忙活到中午,舍友们走了个一干二净,空荡的宿舍里只剩他一个人。
    晃到别的宿舍,情况都差不多,还没走的基本都是准备考研的同学。平日里热闹无比的男生宿舍楼变得非常安静。魏炯转了一圈,觉得无聊,也决定下午就回家。
    他的行李不多,除了几件待洗的衣物就是打算留在假期看的完毕,魏炯看看手表,恰好是午饭时间,就背着包去了食堂。
    食堂里同样人迹寥寥,大多数餐桌都空着。魏炯打好饭,端着餐盘来到就餐区,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吃麻辣烫的岳筱慧。她也看见了他,挥手示意魏炯过来坐。
    “上午考得怎么样?”岳筱慧夹起一颗鱼丸,笑嘻嘻地问道,“看你挺早就交卷了。”
    “马马虎虎,及格估计没问题。”魏炯把背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你呢?”
    “差不多。”岳筱慧看看他的背包,“怎么,要回家了?”
    “嗯,下午回去。”魏炯喝了口汤,“太咸了—你什么时候走?”
    “不急,反正我家就在本市。”在那一瞬间,岳筱慧突然变得意兴阑珊,随即又眉开眼笑起来,“下午找小豆子玩去。”
    魏炯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就想起了那只美国短毛猫。
    “社会实践课都结束了,你还去救助站啊。对了,它的皮肤病怎么样了?”
    “有好转。”岳筱慧看着魏炯,笑了笑,“还说我呢,你不是也一样?”
    说到这里,魏炯忽然想起了老纪。算起来,有一个多星期没去看他了,也不知这老头怎么样了。
    现在老纪已经把微信用得很熟练了,还时不时地发来几张照片或者视频什么的。魏炯教他关注了几个关于时政、历史及法律的微信公众号,老头玩得不亦乐乎,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发朋友圈。在魏炯忙于期末考试的这段时间里,老纪自得其乐,看上去倒也不寂寞。然而,魏炯一旦闲下来,还是难免会惦念他。所以,吃过午饭后,他陪着岳筱慧走到公交车站,看她坐车离去,想了想,先去买了一条健牌烟,然后上了去养老院的公交车。
    一路颠簸,到养老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这原本是老人们午休的时间,院子里却很热闹。几棵树之间拉上了绳子,护工们正在挂上红色的灯笼。另外一些护工在清扫院子、贴福字。不时有老人被搀扶出院子,送上停在门口的各色车辆。看他们的表情,个个喜气洋洋,颇有些期盼的意味。另一些老人则抄手缩脖,挤在屋檐下,默默地看着那些被接走的老人,神色或羡慕或嫉妒。
    老纪在房间里,坐在窗前向外张望着。听到魏炯的敲门声,他回过头来,没有格外惊喜的表情,眼睛里却闪出一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