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李景霆三个字,长安百姓脸都会一僵。
有人说他是千年老铁树,有人说他不解人间风情,有人说他心冷得不流血,也有人说他野心勃勃被权欲蒙了眼。
然而第一次有人说,他并不讨人厌。
李景霆升腾起梦一般的欢欣,砸得他脑子都有刹那晕乎乎,点燃了暗藏心底的那一股不甘,竟是让他脱口而出——
“那他呢?”
不明所以的一个他字,局中两人,或者三人,却是互相都懂。
辛夷笑意一僵。眼帘乍然垂下,小脸笼上层黯然:“我不知道……他有时是鲜花,有时是毒蛇……我好像从来都看不透他的底,只能听他口吐莲花,却似眼前蒙了层雾……他明明就在我身边,我却从来摸不到他……真正的他……”
李景霆一惊。想起那日城楼上,辛夷的失魂落魄,还有郎中说心病多养勿再激,他连忙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本王不该提起这茬!你病未养好,切勿再犯了!”
“无妨。我的脑子也冷静下来了,不会再罚自己的身子。”辛夷哀哀一笑,些些红了眼眶。
“他或许有自己的苦衷。”李景霆斟酌着应了句,烛火映得他瞳仁幽微。
“我知道,我信他……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他主动来给我解释一切……我惟愿他不要把我当成傻子,傻子样地困在他的情局里……他本就是棋公子,下得一手好棋,这种强大,有时真会让人畏惧……”辛夷呢喃,手脚冰凉一片。
李景霆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插嘴不进去,或者说,以什么立场插进去。
他只是强撑着下榻,把屋里的火塘生旺了些,然后静静地听,脸色安宁又静好,不带任何幸灾乐祸,也没有任何妄自菲薄。
辛夷动了动喉咙,咽下鼻尖的酸楚,才能继续说下去:“但是,人心呐,也是会累的……若等太久,也会累的……我和他的最开始,已经错了一次,我不愿再错第二次……他是他的公子无双,我却是凡夫俗子,会怕,会疲倦,会等不起……”
李景霆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辛夷,没有太多浓烈的表情,却是目光幽深,好似要把整个辛夷给湮没。
“本王只告诉姑娘一句:虽然唯一的答案是江山,然而江山之下第一个,一定是辛姑娘。”
或许是男子的目光太发沉,辛夷有些不舒服,后退一步,从失神中缓了过来,听明话中话,她淡淡一笑,坦然无愧。
“抱歉。我辛夷没想在王爷心中占块儿地。也不打算。”
依然是磕碜人的话,却没有了多少前时的冰冷。反而一股月白风清,竟似有暖意。
李景霆眸色一恍,定睛再瞧,女子的倩影已消失在门外,唯有榻前几点胭脂暗香,昭示着佳人芳尘远。
李景霆心底忽明忽暗,看向窗外,半爿春色一山绿,柳枝吐碧栖黄鹂,三两早春桃花已经等不得,偷偷伸进了屋来。
他一声轻叹。
“春天来了呐。”
距离金翅楼几百里外,长安城中某处高阁,郑斯璎也探头嗅着伸进屋来的桃花,并没看向旁座的男子。
“李知烨李公子,大驾光临,到底想做什么买卖?”
“将辛夷置于死地的买卖。”李知烨举起手中一封信笺,并未在意郑斯璎的态度,“只要将这封信呈给皇帝,借刀杀人,郑大姑娘就能了了一直以来的夙怨了。”
“辛夷是持有内廷行走的大红人。什么死不死的,李公子的话,本姑娘听不懂。”郑斯璎玩弄着桃瓣,状似不在意地,连头也没回。
李知烨泛起嘲讽的一抹冷笑,话却很是平和:“同是棋局中人,郑大姑娘就不用装了。你和辛夷的恩怨,长安城中人都清楚。你想借佛礼的事发难不成,我李知烨更清楚。”
郑斯璎指尖一抖。飞落几瓣桃花。
她终于转过头来,竭力装出淡然的样子,眉梢一挑:“哦?”
李知烨嘲讽愈浓,却被他完美地掩下,依旧和颜悦色:“你我都是棋局中人,就不必装糊涂了。况且,郑大姑娘如今还身受王家的罚,被赶到赵王府来端茶倒水,应该急于将功补过,重回王家罢。谈交易讲究的是诚意,本公子已经带来了,就要看郑大姑娘愿不愿。”
言罢,李知烨扬了扬手中一封信笺。信已经被拆开,笺纸上小楷娟秀,清晰地倒映在郑斯璎眼里——
信头是:卿卿启。见字如面,相思如诉。
信尾是:江离。
郑斯璎的瞳孔猛然收缩。
李知烨很满意郑斯璎的反应,胜券在握地续道:“我知道,前阵子佛礼的事,郑大姑娘准备趁此对辛夷下手罢。由了辛府什么姓杜的内鬼,这天赐良机还真是来得巧。可惜折子都递上去了,罪名都拟好了,最后那当事人的天竺高僧站出来,念什么佛祖慈悲,并不愿惹下杀孽。”
郑斯璎兀地抬眸,狠狠地盯着李知烨,贝齿咬得咯咯响,却是半个字都反驳不得。
天知道得知辛府佛礼的事出了大岔子,她有多么的欣喜若狂。简直是天助她郑斯璎,借此一偿血仇,重掌王家荣耀。
她连夜把折子拟出来,连夜向王俭夸下海口,弹劾连夜就送到了御案上,皇帝为了两国脸面连夜就准了。
一切都是万事俱备,水到渠成,只待在朝会上宣读,走个过场,立马就能令大理寺拿人。
郑斯璎开心得整晚睡不着觉。重回王家那日,要穿的华服,她都提前翻出来了。她以为自己赢定了,老天给她的机会,她没有理由输。
然而,临门一脚,变故陡生。
皇帝在朝议上宣辛夷的定罪圣旨,那日的天竺高僧得知了,当即就冒闯麟德殿,拦下大理寺,说是此行本就是弘扬佛法,不愿惹下怨孽,轻罚即可,不必大动干戈。
当事人都这么说了,皇帝没有不答应的礼,顺便还显示下大魏刑罚宽容,善百姓如子,后面无论郑斯璎多少次跪到了上书房门口,圣旨都不了了之。
竹篮打水一场空。郑斯璎直接病倒了,索性把自己锁了起来,直到陇西李氏嫡子李知烨来谒。
他说置辛夷于死地,他说将功补过重回王家,字字句句都扎在郑斯璎心坎上。
李知烨没注意郑斯璎的走神,自顾一声冷笑:“那个天竺高僧还真是高僧。慈悲为怀,以德报怨。我李知烨活了二十几年头一次见。果真天竺是佛法大宗,和尚道行都要高些。”
带了些调侃的话,让李知烨自己都笑了,但那笑很是不屑,浑然不觉自己发髻中还插着菩提簪,两相衬着格外扎眼:“如今大魏遍地假和尚,天竺却来个真的。假的碰上真的,只能怨姑娘运气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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