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霆喉咙动了动,一字一顿:“话谁都能说,但你又做了什么?圣旨不可抗,王家也不会放过她,你一介草民,手无寸铁,你又有能力做什么?本王为她素席跪殿,多少有一线希望,可待王俭回京,断头刀就要落下,你又来得及做什么?”
一连三个质问,冰冷若此刻两人碰撞的目光,两柄剑刃相抵,寒光恣意,但凡插足的人,都能浑身结层冰。
然而,江离只是毫无异样地笑,哪怕眼眸噬人,笑也浅浅地挂在唇稍,于是,这笑就更令人心骇,无声而压抑的恐怖。
蛊毒不言,鬼蛇不吠,却一血封喉。
李景霆不舒服地眼眸微眯:“你这是什么表情?本王说得有错么?你若有闲心来废话,不如做点什么。本王不拦你,你也别来扰本王。”
江离眸色一深,直起腰,重复了李景霆的话:“王爷也是什么表情?大义凛然,丹心昭昭?你知不知道你做的是浪费时间的蠢事。愣头青空有蛮勇往刀尖上撞,哪怕脸色再壮烈,也都是傻子。”
“放肆!”李景霆脸色一变,猛地起身,一把揪住江离的衣襟,眸底压抑的怒火几乎爆出。
江离颜色愈寒,笑意却愈淡:“你以为皇上能为你一跪就撤旨?一边是势如中天的王家,一边是你孩子气的跪谏,孰轻孰重?棋局之中唯有利益,他皇帝能算不清?你便是跪到死,也不会有用!还是说你想故意摆出姿态,传到卿卿耳中,让她对你感激涕零?”
话明白到尖锐,战火也浓郁到极致。就连退得远远的郑忠等人,也觉脖颈一凉,整个人都瑟缩在了裘领里。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没有故意让她以为什么!本王行得正,坐得端,从不屑下三滥的手段!”李景霆蓦地急了,连“本王”也不呼,直称自己“我”。
前半句的难听他无所谓,后半句的试探却见血封喉。嬉笑怒骂,众口难调,唯独不可辱我白壁无尘,不可疑我俯仰无愧于苍天河川。
男儿堂堂正正,剑出无遮掩!哪怕为红颜一笑,也要战得个丹心如虹!
江离咧嘴笑了。
很干净的笑,再无方才半分邪气,他伸出一只手去,扶住了李景霆臂膀——
因为跪得太久,李景霆急着起身后,膝盖支不住,身躯都在颤抖,几欲栽倒下去。
所以这一扶,扶得很是及时,也扶得宛如兄弟。
“那王爷继续跪罢。本公子自有本公子的法。”江离淡淡道,话依旧难听,然而稳稳的搀扶,却传达出无声的善意。
堂堂正正,丹心如虹,指出剑的人,也指接剑的人。
这是一场战,无论输赢,俱是英雄。
李景霆脸色一缓,松开江离衣襟,略带黯然道:“你有什么法子?王俭月余就从利州回来,圣旨依然有效。”
江离意味深长地挑眉:“法子就三个字:读书人。”
李景霆一愣,有些没懂。江离却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不必担忧,遂径直转身离去,也不打算多解释。
他就这么负手离去,余光瞥到墙根惴惴不安候着的太医,晋王府为防自家王爷跪到晕厥,早早通知了太医署,传来太医备好了药箱。
江离叹口气,摇摇头,唇瓣翕合:“钟昧,传凤仙。晋王跪几个时辰,岂是宫里的庸医能治的?待晋王下来,让凤仙给他瞧瞧。”
这话不知是对何人所说。大明宫琉璃红墙沉默。
然而一声“是”如鬼魅飘来,旋即空气里一股寒意远去,放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江离独身一人,穿行在巍峨而冷漠的宫阙。
他出了宫,脚步不停,来到坊市一僻静处,指尖动了动:“来人。”
同样是仿对虚空而言的两字。一抹黑影却乍然出现,倒头便拜:“钟昧大人传凤仙去了。属下影九听公子命令。”
江离唇角一勾,前时邪气的笑再次浮现,眸底无形的剑可诛伐,上翘的唇角却绝美,二者同时出现在一张脸,就成了令人心悸的可怖。
“传:天枢台所有影卫。在王俭回京之前,扫清王家势力阻拦,护卫长安城中读书人至午门,长安城郊读书人,提供路费车马,关中方圆百里读书人,令我天枢台影卫,一人携一人,带至城中午门。王俭抵京,屠刀再举之日,我要三百读书人,安然无恙地准时齐聚午门!若谁走漏半点风声,本公子杀无赦!”
江离顿了顿,略缓语气:“齐聚午门事,全凭自愿。读书人们愿来则来,不愿来无碍。切莫有任何强迫之举。若犯此戒者,本公子同样杀无赦!”
城中读书人,护卫周全。
近郊读书人,提供车马。
关中读书人,影卫帮携。
杀机再次露出獠牙之际,三百读书人齐聚午门。浩浩荡荡,白衣为王,这是场在棋局暗中进行的招兵买马。
三百将士将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读书人。
唤影九的影卫想想那场面,就激动地热血上涌,看江离的目光,愈发敬畏:“公子好计策!属下们定为公子办妥,绝不强迫半个书生,怼他王家个肺气炸,腚儿开花!”
市井间粗劣的话,却很合江离脾气,他满意地一笑:“卿卿那边的事怎样了?”
影九抱拳道:“已经按公子的吩咐,狱卒都打点好了,什么杀威棒提审刑,保管碰不到辛姑娘一根毫毛!甚至好酒好肉,锦衾玉裘,都流水般往大牢送,保管出来后辛姑娘不仅没受委屈,还能胖两斤!”
江离唇角些些抽搐:“差不多行了。营救武愚大人的事办得不错,只可惜大人已去,本公子甚至回想,若是不救他出来,他是不是能保下条命。”
“是武愚大人本来想出来,公子不过是借他一条道。命谏本就是大人的心愿,公子不必自责。”影九连忙叩首,暗了语调,“大人备好短剑,心意已绝,命早就豁了出去,又如何能怪公子。”
江离有些恍惚,回想断头台上那一抹白衣,激昂陈词,浩然正气,连他也不禁心神震彻,自觉若蝼蚁尘埃,无可比日月之辉。
无关乎地位身份手段聪愚,那日那般的武愚,确是劈开黑夜的日月之辉。
仰之弥高,望之弥煌。
“对呐。以死明志的心愿已绝,我若不送他去午门,反而是污浊这份丹心了。也罢,逝者已矣,惟愿从今天下,少些仁人志士,若武愚大人这般结局。”江离吁出一口浊气,眸底的自责澄清为干净。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转了话题:“越王府长史,辛歧辛大人的事怎么样?”
这话问得很是古怪。明明只是一介平民,却在关心越王府的事,若有旁人听到,定要笑男子不知天高地厚,乞丐都说自己是玉帝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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