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李府后,辛夷请钟昧先送窦安回府,向亲人报个平安,再回来送自己去去下一地布棋。
钟昧踏雪无痕,身如鬼魅,像卷小鸟般挟着辛夷,刷呼呼穿行在长安城中。不到半刻,辛夷双脚就着了地,置身在一爿湖泊旁。
“在下会在暗处等候姑娘。待姑娘办妥,依照暗号唤在下,在下便会现身送姑娘回去。”钟昧放下辛夷,道了声“得罪”。
辛夷整理着发髻衣衫,摇头道:“我此去怕费的时间长点。你不必在此等候我。先回府去看看你家公子,可曾醒过来。你待两个时辰后,在来此地接我便是。”
钟昧抱拳应允,却又脚步蓦地顿住,踌躇道:“辛姑娘。此番救辛府一劫,你真的有把握么?又是陇西李,又是后妃,又是皇家,你的棋子各个都太可怖。若是成,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成,怕是要赌上命的。”
当然,我家公子也不会眼睁睁瞧着你赌上命,大抵会刀山火海地护你,甚至以命抵命。
钟昧担心的是自己视若神明的公子,倒也不是辛夷。不过如今两人拴在一堆,他也没必要把这话说出来。
“没把握。”辛夷几乎没迟疑的da an,让钟昧心里咯噔一下,然而女子接下来的da an,却堵住了他所有的质疑。
“若是不赌,铁定要死。若是赌,尚有一线生机。普通的弈者,赢的是棋,高明的弈者,赢的是生,唯有巅峰的弈者,赢的是死。”
和老天打赌,筹码是生死。赌上这条命,押上这身傲骨,赔上这腔热血滚烫,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钟昧的眉间渐渐浮上敬意。他无声地单膝跪倒,向辛夷行礼。是和他面对江离,行的一般的礼,向这个将站在自家公子身旁的女子,献上了他的认可和忠诚。
礼罢。钟昧便转身离去,身影如夜枭,几个眨眼就没了影。
辛夷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面前的湖泊,湖心亭上的“太液亭”三个烫金小篆,并那亭中一抹绛衣俊影,激起了她眸底些些波澜。
在路过的宫女太监发懵的震惊中,她脚步从容地走到了亭子前,十来个金吾卫刷刷刀剑出鞘
“何人擅闯宫禁!监国在此,胆敢放肆!”
“退下。”亭子中那绛衣俊影并没转头,只是悠悠地摆手,似乎根本不好奇来了哪个狂徒。
金吾卫们狐疑地打量辛夷,实在是觉得后者狼狈的衣衫和满身的伤痕扎眼,但又不敢违令,迟疑了几番后,终于退了个干净。
“辛夷拜见监国大人。大人千岁千岁千千岁。”辛夷敛裙下拜,不卑不亢。
李景霈面前支着个黄杨画架子,翘头案上文房四宝,他面对太液池,手执狼毫走丹青,卷帙上湖光山色已成了大半。
“辛姑娘不必多礼。前日母后说这太液池春水解冻,碧绿绿的,瞧着怪喜人,本王便为母后画了这幅太液池。辛姑娘过来瞧瞧,可还是不可?”李景霈一边画画,一边唠嗑,神情自然又安和。
辛夷唇角一勾,并没上前去:“太液池的春水再碧绿,也会被血水给染红。我辛府还危在旦夕,王俭的禁军还围在府外,监国不如先救我辛府一劫,再来补这画如何?”
“死个几个人,哪怕成百上千,又哪及母后的笑容。本王先画完这春水,再来救辛府一劫如何?”李景霈仔细又认真地画画,毫不在意。
辛夷藏于宽大衣袂中的指尖攥了攥。然而唇角的笑依然温驯:“民女等得了,可王俭等不了。若是救辛府一劫,也能得娘娘笑容,监国大人以为如何?”
狼毫笔蓦地一滞。
李景霈眸色一闪:“此话怎讲。”
“皇后娘娘要我辛夷的命。故令监国拿了晋王,借王俭之手落剑。是与不是?”辛夷估摸着天头,问话一句接一句,并不敢耽搁。
天知道她出府这时日,莫名退兵的王俭会不会卷土重来。她援兵还没到,王家的刀就先斩下了。
她不清楚王俭退兵的原因,所以才要作最坏打算。或许是一月太平,或许下一刻就浮屠,分分秒秒都是催人命。
“不错。”李景霈的回答不慌不忙,丝毫没在意他口里谈及的性命,便是眼前这女子。
“那再敢问监国,皇后娘娘要我的命,是真的只想要我的命,还是想除去我,助监国谋所欲之物?”辛夷也说得平常,自己的性命都似无关般。
李景霈眉间寒气一腾。眸底顿时浮起了厉色。
他无所谓辛夷知道他“所欲之物”,反正司马昭之心,棋局中都是公开秘密。他在意的是辛夷如何知道皇后的打算,包括棋榜“选王”的天命。
“他告诉你的?”良久,李景霈从牙缝里蹦出冰冷的两字。
江离告诉你的。还是他以另一个身份告诉你的。李景霈并没有明说。
然而辛夷却糊涂地眨了眨眼:“他?哪个他?民女能说这番话,不过是被王家逼急了,大胆猜了笔。不然一向只听王俭令的监国,怎会自作主张地插了脚。不然无冤无仇的大魏皇后,怎会和区区小女子怼上。唯一的理由只能往棋局的终点想:那个位置。”
那个位置。辛夷也没有明说。
这是实话。她不知道棋榜什么榜。她迄今为止做的,不过是靠一个算,靠一个赌。
最后靠一个胆。
李景霈眸底的厉色乍然就消散。又换上了那副淡然平和的样子:“罢了。暂且不论,还是说说,你能换母后笑容的筹码罢。筹码够,本王不是不可以救辛府,筹码不够,本王画的太液池怕就要成血红了。”
辛夷深吸一口气,压下对于李景霈口中那个“他”的好奇,清声开口:“若是我辛夷,此后将效忠晋王,监国是救还是不救呢?”
画卷上的狼毫蓦地一颤。晕开一大团墨花。
“荒唐。本王还禁着三皇弟,你却要追随他。本王为什么不把你俩一道砍了,还要救你这个敌人的臂膀?”李景霈凉凉一笑,只是笑声有些不稳。
仅仅是一丝的不稳,却让辛夷泅开了自信的笑意。
果然,李景霈没有那么简单。他很聪明。
然而他愈是聪明,这盘棋她辛夷赢的可能也就越大。
“虽然是软禁,但监国并不敢杀晋王。因为王俭还没打算杀晋王,监国擅自插脚可以,却不会这么大的违背王俭一笔。”辛夷娓娓道来,一字一顿。
“皇上还在巡幸江南。上不在京,王俭杀了皇子,则无论什么理由,都会被扣上大逆的名头。而王俭偏偏是个要所欲之物,还要名声好,青史流芳的贪徒。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扶监国,干脆如卢家那般,自己尥蹶子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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