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良久。
李赫才再次启口,语调有些不稳:“四十年相知相交,我李赫此生无憾。”
他用的是李赫,是我,不是朕。四十年知交,一诺千金谊,一生得友至此,当回首无憾。
然而这句总结似的话,在此刻说来,却显得有些诡异。
从此y阳隔,琴箫摔,高山流水再不逢。
“我亦如是。得友若君,此生无憾。”辛周氏蓦地笑了,少女般嫣红的笑意,将她整个眉眼都映得鲜活。
那明明是布满皱纹还有些疲倦的脸,此刻却似回忆中的豆蔻少女,绽放出四月天般的明媚光彩。
和当年他遇见她是一模一样。
……
他还是皇子,众多皇子中不起眼的一个。她却是名声初显,连父皇都对她以礼相待。就算他是高高在上的殿下,他却觉得在她面前,他卑微若蝼蚁。
那一天,仅仅二十出头的她,刚从麟德殿殿门走出。
刚结束自己以一个女子身份,踏入男人的朝堂,御试对国策,妙齿辨群臣的召见。
天下瞩目。鸾凤初成。她一个站在殿前的汉白玉台阶顶,傲然地看着棋盘似的长安城,然后就看到了他。
他带着个小太监,孤零零的站在台阶角,似乎在等她。
还未弱冠的他,也就十七八岁。还是个蟒袍有些大,紫金冠都没戴正,略带拘谨的眼眸干净得像两汪海水的少年。
她听他身旁的太监唤他,八皇子。是大魏十五个皇子中,扔到人群里就瞧不见的人物。
或许是方才朝堂对策激起了她意气风发,她平日对这些权贵不屑一顾,也或许是他眸底特有的少年羞涩,让她生了逗乐他的心思。
“你在等我么?”她扬颌一笑,直称“你”。没有用敬语,也没有丝毫的讲礼,笑容坦荡又直率。
那高高独立在汉白玉龙阶上的少女。傲然,明艳,自信,不可一世,指点江山。
他眸底的海水忽的就起了波澜。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也没有多余的寒暄,乍然叠手,低头,俯身,以他皇子的身份,郑重地向她行了一礼。
“欲谋所欲,请君相助。”
简单直白的八个字。却是太容易被曲解,轻易就扣上些大逆的帽子,何况还是在朝堂正前。
小太监吓傻了。
她却是脸色平静,不过像听了个笑话,挑眉一笑:“凭什么?”
“凭我是李赫。”
他也答得简单直白。弯下的脊背纹丝不动,放佛她若是不应,他就不起来。
她笑得更欢快了,露出两行大白牙:“报酬呢?”
“没有。”
他答得理直气壮。他抬起头来,海水般的眼眸锁定了她,如同一只沉睡的蛟龙锁定了猎物。
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为我所用,逆我者亡,成王业者必踏白骨路。
这般的眼神。还噙着少年特有的青涩,连同那分还不成熟的狂妄,都让她几乎在同时,就定下了一生的追随。
她走下汉白玉龙阶,叠手,低头,俯身,弯下的弧度比他更低,向他回礼——
没有任何话。
但比他脊背更低的弧度,就说明了臣服的忠诚。
他一时也没有起身。或许是没想到那么顺利,不过十七八岁的他,乍然也控制不了心绪,竟激动地吧嗒吧嗒落下泪来。
麟德殿前,君臣对拜筑王业。
意气风发,江山多娇待英雄。
……
“你说你,不算出众的皇子,母族也不是五姓七望,和我甚至素未谋面。到底哪儿来的勇气,直接上来就说那种话?”辛周氏揶揄地瞥向李赫,笑得露出圈白牙。
“不知道。或者说,当见到独立在汉白玉龙阶上的你那一刻,我才有了这般的勇气。”李赫的眉间浮起了抹异彩,放佛重回少年时,鬓角斑白也抹不去的英雄气。
“我会是新帝。而你,是我选中的臣子。”
辛周氏噗嗤一笑,眼角皱纹挤成一堆:“怎么年过半百的人,还有这种孩子气的话。成为皇帝?当时的你能那么信自己,算你狂也狂得有水平。选我为臣?掂量下当时你和我的名声对比,只能算你狂也找对了人。”
“我确实狂。”李赫低低莞尔,“如今大魏变成这样,五姓七望门阀割据,王家猖狂王业孱弱。我让你失望了罢。果然从一开始,就不是狂,而是蠢。”
辛周氏敛了敛笑容,眸底泅开抹夜色:“不怪你。当时我们约好的,结束毒害大魏百年的五姓七望,你已经尽力了。况且哪怕到现在,你不也都养着虫子,养出只可以代替你,去延续这个使命,为大魏带来新生的王么。”
辛周氏顿了顿,正色看向李赫:“李赫,你是治世之君,非变革之君。”
“然而就算渐渐察觉出这点,你也依然追随在我的王座左右。有时真想劝你另投明主,或者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则君上不中用,你这个贤臣又何苦?”李赫黯然地摇头。
“当年一诺,足矣。”辛周氏淡淡的吐出几个字,年少时或许都没多想的追随,竟然风雨无阻地到了现在。
看他登上王位,看他君临天下,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非变革之君,无力革除五姓七望的毒瘤,看他像个折戟的将军般不得不认败,咽下所有的恨自己和怨自己。
最终看他成为如今的傀儡,选择用另一种方式去对抗,忍下所有屈辱和冷眼,血泪都往肚子里吞。
他从来都没有丢失过年少那分狂妄。欲谋所欲,请君相助。
也从来没有放下过手中灼烫的剑柄。皇业一统,九州清晏。
“这一路走来,我都瞧得清。你担的苦痛,你放弃的东西,你忍下的嘲讽,你不灭的执念。”辛周氏梦呓般的轻叹声,眼眶有些发红,“这一切都让我辛周氏,哪怕下辈子再选一次,也要追随你李赫,治国平天下。”
问来生,亦追随,开皇业,创盛世。为君掌中剑,安定天下纷纭,为君手中盾,平治国泰民安。
李赫无声地点头,眸底有些晶莹:“你总是这样。骄傲得只听自己的意思,从不问旁人怎么想的。不然也不会当年我把霈儿交给你时,你丝毫也不考虑,霈儿将来的剑尖是对准我的。”
辛周氏白了他半眼:“你把你儿子交给我,我就得尽心尽力教养,至于他剑尖对准你,我也没辙。又不是我教他这般做的,你还怨我来了?”
“不。我是感谢你。”李赫噙笑摇头,“你让霈儿找到他的棋局,哪怕终点全局输,他大抵也走得无悔的。当爹的不都这样么,只欢喜儿子有了真心想做的事,剑尖对准自己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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