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景霆的话头,再次被辛夷打断:“臣女就要这对金盏了!此金纯粹无暇,镂花巧夺天工,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臣女何德何能,谢王爷厚爱!”
一番话滴水不漏,满嘴君君又臣臣。
辛夷捧起那个装金盏的盒子,高举过头,伏地拜倒,向李景霆谢恩,并未看见那一瞬间,男子眸底一划而过的失落。
李景霆似乎轻笑了声,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力:“郡君恪守大礼,俨然闺中典范。不愧得怀安封号,谓之感怀忠义,安平宇内。郡君就不必多礼,快快请起罢。”
“谢王爷。臣女府中还有要事,就不打扰王爷清歇了。再贺王爷年关岁喜,臣女告退。”辛夷低头敛目,拂裙起身,转头瞥了玉漏一眼,乍然就向门外走去。
没有丝毫停留,也没有丝毫犹豫,动作利落得像排练了无数遍,规矩到近乎冷漠。
李景霆先是一愣,旋即心底一空,双手不受控制地向她的背影伸去:“辛夷不,怀安郡君留步”
辛夷脚步凝滞。她没有回头,只是目光瞥向玉漏,淡淡道:“王爷请讲。”
李景霆忽的有些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彷徨中的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一句:“本王且问你一句这一枝梅花的心意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男子的语调很轻,夹杂着漫天飞舞的雪霰,轻柔似朝雾,恍然化梦呓。
一声声,撞在辛夷耳膜。一字字,拨动辛夷心弦。
辛夷也同样深吸一口气,压下的不是紧张,而是升起了股坚毅,那个江家郎君的面容同时浮现在她眼前。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她愈是懂那可能中一点,就愈是要头也不回地离开。
“正因为懂,所以才不能收。”
辛夷轻轻地丢下句话,最后看了眼玉漏的时刻,脚步同时便跨出了扶桑斋的门。
徒留下身后的男子,一身华衣辉煌,却被刮进屋的风雪,顷刻就湮没在了黑暗里。
辛夷被侍从引领着,刚走出金翅楼,就看到了马车边来回踱步的香佩。
“不是让你在车中等着么,怎的要出来吹风?这么冷的天,就算你穿了棉裘,也耐不住个把时辰。”辛夷快步迎上去,看着香佩冻青的脸,略带关切地责备着。
香佩搓着红萝卜似的手,憨憨地笑了:“婢子见姑娘久不出来,实在心里焦急,又怎能在车里等着?若姑娘再晚片刻,婢子就要闯楼里寻您哩。”
辛夷心底浮起股暖意,嗔笑道:“我是拜谒晋王,又不是去龙潭虎穴,怎被你说得这般吓人?你瞧,本郡君可是按时出来,半刻也没耽搁。”
香佩瞥了眼金翅楼门口的玉制日冕,乍然一惊:“姑娘还真是准了半刻都没早,半刻也没晚的”
“这场拜谒合规矩的一点,就是不多不少的时间。时间越是掐得准,就越是滴水不漏。”辛夷大有深意地笑了,“就越能让那些暗中的眼睛露出马脚。”
听着前半句,香佩还半懂半疑,可到后半句,香佩直接听懵了。
“怎么越合规矩,还越让人乱阵脚?”
“因为棋局中的人,是不会相信,我拜谒晋王,就只是简简单单贺年来了。”
辛夷不咸不淡地应了句,她也不像香佩多解释,只是拍了拍马车的车轼:“外面儿雪下大了,上车里去。咱们继续等着,等到天黑再说。”
“不急着回府,也不去其他地儿,就在车里等天黑?”沉默寡言若香佩,也不禁疑惑一个接一个。
“民间有句话:月黑风高,杀人正当时。唯有到天黑了,那些露马脚的人,才能亮出铡刀。”
话音刚落,辛夷就钻进了马车里,旋即就是拨弄汤婆子的清响。
香佩点点头,又摇摇头,只得跟着进了马车,连声唤道:“姑娘别动汤婆子,小心炭火飘着,放着让婢子来。”
金翅楼外,风雪地中,一辆马车静静待着,眨眼就盖了满篷的雪被。
而同时,另一边,王文鸳的昭君帽上,也盖了一层雪被。
“姑娘,这雪又下起来了,姑娘撑伞罢。”她身旁的个小丫鬟,手里攥着把伞,略带紧张地劝道。
“你以为本姑娘不想撑伞?可是辛夷没撑伞,本姑娘就不能。”王文鸳连连抖着帽上的雪,些些闷气儿地道。
小丫鬟瘪瘪嘴,将自己想撑伞的念头压了下去:“姑娘今儿出门,穿的是怀安郡君一样的衣饰,连撑不撑伞都是一致的。姑娘堂堂王家大小姐,何必要跟着个外命妇行事?”
“不处处和她一般,怎能让暗中的那些人,错认为我就是辛夷?”王文鸳白了小丫鬟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地中,“教你打听过了,辛夷真的已出了金翅楼?”
“把姑娘错认成是辛夷?这是什么打算。”小丫鬟听得发懵,回答却是不慢,“婢子刚从本家影卫得来的消息,怀安郡君拜谒晋王刚出。”
王文鸳点点头,眸底一划而过的戾气:“很好。那边辛夷往城中回,这厢我这个辛夷也在返路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教人拿不清底细。”
王文鸳又拉低了昭君帽,几乎将她整个头都遮了起来,浑身只露出阴骘的眼,还有那双踩在雪被里的脚。
如今的她,若不识辛夷的人,只会真假难辨。毕竟见过辛夷本人面容的人很少,大多数人只是凭着衣饰和传言,依稀辨得个大概。
而若被王文鸳这番有心模仿,真真假假就能看花了眼。棋局中的人向来自诩聪明,最大的可能是假定其中一个为本人,然后两者同时锁定,宁可错杀也不漏杀。
一个“辛夷”正在回城,另一个“辛夷”也在回城。
加之棋局各方多不相信,辛夷拜谒晋王,只是简单地恭贺年关。于是两个“辛夷”的出现,就会顺理成章地搅浑这潭水。
“王俭识得辛夷,他的影卫却不一定。平日若一个还好说,若被我刻意弄出两个,只怕多少会迷了眼。毕竟我为王家嫡小姐,没人比我更清楚,王家影卫平日是如何认人的。”王文鸳瞧了眼不远处的马车,露出了古怪的微笑。
那马车俨然也和辛夷乘坐的一模一样。
小丫鬟眼珠子转了几圈,依稀明了些自家姑娘的心思,半带谄媚半敬畏地笑道:“姑娘好心思。大人若听得回报,疑似有两个辛夷,只怕会认为辛夷在玩障眼术,心怀鬼胎,别有用心。那大人和辛夷的怨结就又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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