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子定五年,燕王哙五年,蓟城。
燕王哙看了一眼面前的子之,他的笑容还是那样的谦逊和温润,配合着他那摇晃着的肥硕的身体,微微躬身的样子说不出的慈祥。他又往下看去,鹿毛寿一脸正气,苏代的眼神中也是布满着希冀,似乎看到了圣贤复生一样,不过回头想想,自己这样做,岂不就是圣贤吗?自此之后,尧舜之下,还有自己姬哙。
“寡人今日召集诸臣,乃是有大事要宣布。”燕王哙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先祖召公奭曾追随周武王讨伐商纣,与周公持钺护驾,得封蓟地,始有我燕国。召公辅佐天子左右,未曾就封燕地,却有一诗,流传后世,以至于百姓勿忘其德。传至哙,已经倏忽八百多年了。”
“八百年来,燕国虽然屡有北方胡人入侵,亦曾被毁灭国都,却未曾断其根本,始终替天子护翼北方,抵抗外胡。燕国诸烈烈男儿,当是你我君臣效仿之楷模。”
“然而,自平王东迁,三家分晋,天下礼崩乐坏,天子之位不正,诸侯群雄并起,为了翼护天子,燕国亦不得不称王以替天子讨伐不臣,助大周之国土。”
“不过,如今各国称雄,唯独我燕国偏居一隅,不得伸展土地。幸得上天眷护,方有相邦子之辅助寡人,如今燕国太平兴盛,百姓和睦,相邦之功劳大焉!”
燕王哙说道这里,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子之,倒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子之的确在政务上才能出众,燕王对他的评价,丝毫不过分。但是在另外一些人看来,这句话就特别刺耳。
比如太子姬平。
“如今天下形势,秦、齐、楚、赵四国最为强大,韩、魏、中山、宋国和我燕国实力不济。而于我最近者,齐、赵两个大国均非等闲之辈,而齐国又对我燕国虎视眈眈,每每想起,寡人夜不能寐,日思夜想,深感时运不济,唯恐绝我燕国之祭祀。于是寡人决定”
说道这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下一秒错听了一个字,虽然大殿里的很多人都早就已经知道,燕王将要宣布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但是事到临头,任何人都想从当事人口中亲自确认这件事情。
太子姬平阴沉着脸,看着燕王哙,他也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但是不到最后一刻,他似乎也颇不甘心。站在他身后的,是刚刚从韩国回来的将军市被,他看到姬平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一样。他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他也清楚,这个消息代表着什么。
燕王哙似乎被大殿里凝重的气氛吓了一跳,但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犯什么错误,他看了看姬平,又看了看子之,后者给他一个像是鼓励的笑容,终于他鼓足勇气,用平缓的语调言道“寡人决定,将燕王之位,禅让于相邦子之。”
“父王,儿臣反对!”姬平终于按耐不住,出列应道“父王刚刚也说,大燕之社稷,传至今日已经八百多年,先祖召公虽然未曾亲临封地,然而其德行受世人推崇,此亦是我燕国立邦之本。”
“父王今日,却欲禅让于相邦。恕儿臣直言,相邦之功劳,于燕国乃是无可比之,但是君臣有别,上下有序,此乃之根本。父王若是觉得相邦功劳太大,大可开辟封邑,断不可行禅让之举。何况一国之邦本,岂容他人染指?”
众人听得暗暗点头,都觉得燕王哙这一举动太过滑稽,的确从夏启夺伯益之位成为夏王之后,似乎再也没有听说过,燕王这是到底受到了谁的蛊惑,竟然还想施行禅让制?
众人窃窃私语,子之虽然不言不语,但是心里的确有些着急。虽然他权倾燕国,想要代替燕王只不过一句话的事情,甚至此刻即使匆忙接过大位,估计除了太子之外,其他人也不敢反对。
但是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你越是心虚,越是希望自己能够名正言顺。子之希望获得的,不是一个空洞的燕王的头衔,而是一整个国家的臣服,周天子的册封,和各个诸侯的承认。所以这个头衔取得的越是顺利,就越显得他的行为是合法的,是符合燕国人民心情的。也只有这样,才能更有可能让其他诸侯承认。
但是现实很残酷,你越是不希望获得什么,越是来什么。
苏代看诸位大臣越讨论越觉得太子的话说得有道理,也越来越不安,说实话在他看来这是燕王和子之你情我愿的事情,当事人都没反对,其他人为什么要有意见?当然,这件事的确很让人难以接受,但是难以接受,不代表不合理啊。
“太子之言,恕在下不敢苟同。”苏代出列,看着太子,微笑应道“太子所谓一邦之本,不准他人染指,乃是狭隘之语。思及上古之时,尧舜皆以禅让称贤,岂非以一邦托庇大臣乎?而千百年来,世人皆称赞其事,反而夏王启征伐伯益取得王位,无人称颂,敢问太子,难道世人皆不分黑白贤愚吗?”
苏代果然不愧是苏秦的族弟,这以势压人的本领倒也不赖,到把太子姬平反驳的哑口无言。市被见此,也忍不住出列道“大王,禅让一事,乃是邦国重事,不可轻言。大王乃是燕国大王,太子也是燕国继承之人,此事应当让众位大臣共同商议,断不可私下决定。”
燕王哙刚想回答,就听苏代抢先说到“大王是燕国的大王,而太子却非燕国的继承人。说句冒犯太子的话,如今之太子,未必是他日之大王。而大王才是当今燕国唯一的统治者。”
“大王刚才曾说,其欲禅位之事,不过是为了燕国之社稷延续,护翼周天子之周全,而自己深感实力不济所致,而非一时高兴,才行了禅位之举。况且大王仍是壮年,所思所想,定然不会被他人蛊惑。将军何意认为,此乃私下之举?”
“若非私下之举,岂有某不知之事。可见此乃子之和你苏代撺掇之事。某这就斩下你之头颅,省的摇唇鼓舌,再生事端。”姬平说着,就拔出腰间宝剑,就砍向苏代。
苏代见姬平竟然当着燕王的面就要杀了自己,赶紧躲闪,心想自己尚未位居高位,就要血溅当场,实在不妥。赶紧躲到子期的身后,子期倒也不躲闪,躲过姬平的宝剑,擎着他持着宝剑的手,劝道“太子且收了怒火,为何不听大王一言?”
姬平见是子期,更加气愤,心想自己正对子之充满了怨恨,结果他的弟弟又上来阻扰自己,也不客气,收回宝剑就朝着苏代戳去,心想这一剑要是能够伤到子期,或者干脆杀死子之,正好了却此事,岂不正好。
“胡闹!”燕王终于忍不住喝道,这一刻,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身为燕王的威仪,“太子莫要再言,此事乃是寡人深思熟虑之决定,断然不会更改。”
燕王说道这里,群臣就是再有想法,也难以再言其他。
“父王,难道您就眼看着泮宫之中,燕国列为先祖之英灵被移到他处吗?”
到了这里,子之这位主角终于缓缓出列,他摆了摆衣袖,整肃了一下妆容,坦然向燕王哙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对面对众人,动情言道“大王欲将燕国之事托付在下,在下闻之,亦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恐诸位大臣不解,二乃担心力不能及。是以推辞数次,而大王不许,方有今日之事。”
“今日大王再度提起此事,当是深思熟虑已极。某如再次回绝大王,当非人臣所为。”
子之这一句话,说的颇为滑稽,回绝燕王的好意,不是人臣所为,难道应了这禅让之位,就是人臣之举了。但是燕国的大臣们,也都当做了哑巴,不敢说话。只有姬平和市被,看着子之,眼中满是愤恨。
“不过,某今日所为,乃是为了全大王之意,他日燕国复兴之日,当时子之归还王位之时。况且某可在此言及,若是在位之时,有半分对大王过分之举,或者辱及燕国列为先祖之事,大王可立刻夺回王位,子之绝不敢半分推却!”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一切努力都无功而返了。姬平看着大殿之上,燕王哙跪坐那里,双手捧过代表着燕王身份的印信,交给跪在自己面前的子之。子之珍而重之的接过印信,从那一刻起,他就成为了燕国的大王。而燕王哙,看着印信交到了子之的身上,顿时感觉身上一轻,好像感觉少了什么似得。到底少了什么呢?他看了看自己身后,好像没有什么啊?
“大王?大王?”苏代站在燕王旁边,悄声唤到。
“嗯?”燕王一脸茫然的看着苏代。
“请您离开王位,拜见新王。”苏代无奈的说道,这位,不会忘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哦。”燕王哙点点头,懵懵懂懂的站了起来,一步两步的走下来,没有宫人的搀扶,也没有宦人的帮助,他慢慢的走下殿来,似乎有些失魂落魄。他看都没看姬平,略显笨拙的跪在那里。这一个动作,可能除了朝见天子和拜祭先人之外,这是他第三个拜见的人吧。
子之倒是轻车就熟,似乎这一套动作,已经演练了好久。他走到那个他拜了很多年的位置上,坐下,也没有更换衣服,再次将代表着燕王的印信放在了几案头上,看着众人,看着那个自己朝拜了多年的人,常常舒了一口气。竟然真的,成功了。
既然各就各位,接下来的流程也就很顺畅了。苏代招呼众人拜见新任燕王,自己的脸上也显露出别样的兴奋感。他有理由兴奋,因为他比他的族兄苏秦更早获得了认可,可以说,子之的成功,更是他苏代的成功。
鹿毛寿、子期等人也看着殿上的子之,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在他们胸中激荡着,这是他们开创的时代,从此之后,他们也将名留史册。
能不能名留史册,太子姬平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若是真的就此束手就擒,自己名留史册的时候,也将是以乱臣贼子的身份。他决不允许自己以这种身份活在历史上。
他必须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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